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畜界,人界(修訂版)鍾鳴 著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0年5月
當下散文的衰疲恰恰就是作者們太想得志,太想成功,於是犯上的不敢寫,叛道的不敢寫,怪奇的不敢寫,荒誕的不敢寫,只得有條件地撒歡。
中國散文的命途是到了『五四』方有了微妙而顯著的變化。彼時,西洋文學觀念大肆湧入中國,一方面是新詩、戲劇與小說迅速上昇為新文學主要體裁,另一方面,古代散文因注重辭章華美,且作者多為士大夫,由此日益邊緣化了。題材內容的浮濫,態度的稀松平常,加劇了散文水平的滑坡下降。大多作者,既無心亦無力去破除一切陋習與拙劣,反倒樂於借著這種偽復興所形成的市場而大快朵頤,願為散文的孝子賢孫。
是以,當我讀到川人鍾鳴《畜界,人界》一書,心裡明白這是個不折不扣的當今散文的逆子。
這種悖逆,首先反映在書寫的題材。從『細鳥』、『獅子』、到『鴆沙』、『樹童』,盡數闌入;取用的書籍從《山海經》、《搜神記》、到《酉陽雜俎》、《北堂書鈔》,葷素不忌。譬如,『細鳥』一篇告訴我們這種鳥『夏夜長集於帷幄之上,或盈盈而入衣袖,鳴聲不斷』,而其『最喜愛棲息把玩的還是人體的幽隱之物』,女子食其皮毛,即艷麗無比,使它成為宮中禁物,只有皇帝和他喜愛的女人纔能專有;又如狐狸,『一般狐狸五十歲變化為婦人,百歲變為美女,為神巫,達到這樣的境界,狐狸也可以蛻變為男人,與女人交接』,而若歷經千年,則『與天通,叫天狐』,聲如嬰兒,色赤紅,有九尾,亦名『九尾狐』。這種荒誕乖僻的知識典故或不為人所樂道,或純以荒誕怪癖視之,其實頗有深意存焉。散文之散字,本義即為駁雜。古代散文一路為廟堂文章,講求言必有據,高華堂皇,以此垂名立身;但另一路則不取正經,傾力新奇怪誕。前者是文人功名富貴意識的體現,後者則是失意者、邊緣人的專屬。這種『知識的異端』更隱含的名字是『異端的知識』——那些生平遭遇坎坷,卻見聞頗廣,志氣頗高,腹笥頗深的不得志者的知識。
當下散文的衰疲恰恰就是作者們太想得志,太想成功,於是犯上的不敢寫,叛道的不敢寫,怪奇的不敢寫,荒誕的不敢寫,只得有條件地撒歡。
悖逆之二,則是書中張揚的想象力。韋伯說,現代化本質上是一個世俗化的過程。所謂世俗化,很大的一個表現即是庸常,排斥任何越界的綺想與玄思,所以一個現代化越徹底的社會其實也是個越無趣越正統的社會。鍾鳴警覺到此,直言『中國人最早亡掉的還是想象力』。而同時文學最重要的驅動力之一即是此。但鍾鳴的想象不是漫無邊際的玄想,而是牽扯東西、掛搭上下地將種種靈幻無比的典故、知識、比喻揉捏搓弄在一起,想象不再是名詞,而是動詞。譬如《其鳴也哀》裡他寫道:
『純潔的人耳根也是清淨的。所以說,只有聖人纔能覺鳥語。聖方濟各通過手掌上的一雙麻雀,就看到了上帝啟動的嘴脣。管輅卜筮解鳥語。孔子遇見了一只孤鶼在樹上啼囀,便坐下來鼓琴和鳴。而烏鴉卻使愛倫坡忐忑不安:分不清它是先知,是鳥,還是魔鬼。』
『純潔的人耳根也是清淨的』,虧他想得出來,從鳥語勾連古今中外,這已經不是驅遣知識所能勝任的了,沒有清明的主見與豐富的想象,斷然做不到。
他從帕斯卡的關於國王與動物的格言中,覺察到與權力相處的方式即是要使自己『動物化』。他認為,嵇康之所以不能存身,『在於他對變成動物還只存有幻想,究竟是變成不食死鼠和腐臭的鵷雛,還是繼續做人,他始終拿不定主意』,因此,他『最後和動物只建立了一種比喻關系,但這不足以挽救生命』;而能長嘯的阮籍說明他『軀體還沒有全部動物化,但至少局部器官,已經屬於沒有多少威脅性的鳥類,由此保全了性命。逾矩的奇想,入情的析解,對中國政治傳統的特性洞若觀火。
鍾鳴的《畜界,人界》並非人所習見的那種散文,那種散文,他根本不屑為之。上帝從來鍾毓逆子。他悖逆得如此厲害,因為摯愛得如此深沈而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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