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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印象中,許多讀者甚至包括部分研究者,似乎普遍認為村上春樹深受美國文學的影響,是一位非常西化、美國化了的作家,竟至斷言村上春樹文學上表現出『無國籍性』。莫非是因為村上小說的主人公們不穿和服、不喝清酒、少吃日本料理?相反地,他不斷地在作品中言及西方音樂,從古典的到流行的。他筆下的人物往往身穿Hugo Boss的西服,女性則可能是一襲Givenchy的連衣裙。不是喝啤酒,喝法國產的Cabernet Sauvignon或意大利托斯卡納州出的Chianti葡萄酒,就是喝Scotch和美國Wild Turkey牌的bourbon。冰箱裡隨時都能夠掏出一瓶冰得恰到好處的chablis、一塊camembert奶酪——恐怕這是村上在我國被視為『小資之父』的起碼理由之一。
然而,這樣的理解只怕十分的中國化。首先『小資』一詞便極具中國特色。日文裡曾經有過一個『普齊布魯』,訛自法文petit-bourgeois,我國從前譯作『小布爾喬亞』,所謂『小資產階級』是也,如今差不多已經成了死語。名詞的不在,其實就意味著概念的缺席。亦即是說,不妨認為國人所理解的『小資』,在日本,在村上春樹的心目中,只怕是根本就不存在。
至於英美whisky法國wine意國pasta等等『洋食』,爵士搖滾R&B雷蓋hip-hop等等『洋樂』、以Hollywood為首的『洋畫』,一句話,來自西方的文化,早已融入了日本社會,甚至可以說早已成為現代日本文化的一個構成部分。如不理解這一部分,就無法全面理解當今的日本和日本人。因此與其說是村上春樹『美國化』了,不如將句子的主語換作『整個日本社會』方纔更符合實情。喝牛奶未必就會變牛,吃魚也未必就會變魚。村上未必因此就變成了『美國化』了的小說家。
村上春樹曾多次提到『想寫綜合小說』,他舉出的實例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據他自己稱,所謂綜合小說就是『將種種世界觀,種種視角糅合為一體,使之相互糾纏盤根錯節,以期浮現出某種新的世界觀來。』他還認為:『要把視角分成幾個,則人稱的變化就將成為必須。』
《1Q84》作為綜合小說特征更體現在作品的多面性上。貫穿小說的第一主線是男女主人公天吾與青豆的愛情,曲曲折折峰回路轉,而最終只怕逃不脫『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窠臼,於是我們也許可以將它當做戀愛小說來讀;第二主線則是村上本人也曾親歷過的戰後日本知識界的思想演化史,波瀾壯闊驚心動魄,人們又不妨將它作為思想小說來讀;而在處理副線時,作者不回避性主題,這恐怕跟日本作家普遍認為性乃是人類區別於其他動物的根本要素有關。且寫來坦誠,可能會有人感到作品不無情愛小說的側面,盡管村上的描寫十分潔淨;在故事的講述上卻又導入了推理解謎的手法,寫得津津有味,於是我們則又可以把它當做懸念小說來讀。
私文學性是現代日本文學的一大特色。『私文學』可以說就是由外向內的文學,而『公文學』則是由內向外的文學。私文學描寫的是個人如何在時代社會的作用力影響下掙紮苦斗,刻畫的每每是人的內面;公文學則描寫個人行為如何影響社會時代,突出的是人的外向張力。在私文學中,人物的行為是私人性的,其影響的波及范圍有限,半徑不會逾越他的生活圈;而在公文學中,人物的行為則具有顯著的公共性,其影響所及,普遍地侵入他人的生活圈,可能改變社會、改變時代、塑造歷史。公文學往往不可避免地伴隨著作者本人強烈而鮮明的社會理想、政治理想;與之相對,私文學中作者的社會關注可能表現得相對隱晦,不甚明顯。
《1Q84》的男女主人公,天吾和青豆,本身都是私文學性極強的人物。青豆基本上是個獨行俠,起初還在一家食品公司供職,置身於組織、社會之中,後來主動辭職,在高級健身俱樂部裡做簽約教練,大抵可說是自由職業者。而天吾則從一開始就拒絕進入任何組織之內,放棄了組織帶來的穩定和保障,寧可選擇做一個補習學校的合同教師,也是一位自由職業者。二者都主動切斷了與組織、社會的聯系,力圖維持獨立的『個』的立場。倘如就這麼敷衍下去的話,《1Q84》無疑就將又為私文學譜系增添一抹亮色一道光環了。然而,村上卻讓他倆分別以各自的行為影響了他人,影響了社會,在一定程度上阻止了歷史的進程,抑或說改變了歷史的流向。這樣,作為一部『綜合小說』,在《1Q84》中,私文學與公文學成功地對接,村上文學又一次實現了華麗的『變身』。
作者簡介:施小煒,《1Q84》譯者。曾任復旦大學教授,後執教於日本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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