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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以上海某知名醫院的腦外科醫生鄭艾平的第一人稱視角切入,聚焦在一群年輕人努力成為好醫生,而又不得不面臨社會現實的考驗。揭示出在當代中國的醫患關系中,無論是患者還是醫生,都不能簡單地用非黑即白來定義。
一
2月23日,周二,是我們科『法定』的談判日。
那個家屬,看起來很老實,話不多,但就是咬死四個字:『我不接受。』然後就是壓抑地抽泣。她不接受的是『意外』這兩個字。
其實,所有的病患都不能接受這兩個字。他們分不清楚意外與事故的關系。人可以病死,那不是我們的責任,但人不能死在手術臺上,因為那是我們造成的。一個外行朋友居然是同樣的反應:『我也不能接受。一個人來的時候好好的,也就眼睛視力有點兒模糊,可沒兩天就死在手術臺上了。你讓人家家屬怎麼接受?』我不得不跟他說,我是人,不是神。他說:『什麼叫意外?我出門如果被車撞了,對我叫意外,對車主,那叫事故,得賠錢。我被樓上的玻璃砸了,玻璃的主人得賠錢。我被電線打了,電力公司得賠錢。我在醫院看病,錢付了,到最後你跟我說,意外了,人沒了。憑什麼我人財兩空啊?』
我是醫生,不是奢侈消費店的職業經理。可在他眼裡,他到醫院是來消費的,我便要提供與他消費等值的服務,而且只能成功不能失敗。可笑。他一本正經地說:『一點兒不可笑。你花二十萬買輛車,還沒出廠,人家就跟你說,你的車動不了了。你要求退款,還不允許,到底誰可笑?你去商場買件衣服,錢付了,被告知無貨,不退款,你答應嗎?』『我不答應。』『你都不答應,更何況人家那是人命呢?看病不是個小花費,到你那裡去看病的人,不少都是砸鍋賣鐵的,如果到最後人財兩空,人家會怨你們為什麼不早說,要是早說會死掉,那錢索性就不花了。』
他這一番話讓我明白,原來,所有人都認為到醫院是去消費,消費就要買到等值產品,而我們無法提供,至少無法保證百分百貨物對版。我並不如自己想象得那樣高尚,視拯救生命為己任,而是要將身段放低到與賓館服務員和足底按摩師一個水平。
2月26日,老板不在,大師兄率我們查房。
大師兄是個完美主義者,對著病人查看病理記錄的時候發現病歷上有一點兒撕裂的痕跡,就小心地從我們手裡拿過膠布從反面粘上,並且確保嚴絲合縫。
一進屋,兩天前開刀的37床就抱怨:『劉醫生啊,為什麼我整天放屁?』大師兄笑瞇瞇地邊填寫日志邊說:『因為你要彌補臭氧空洞,保護環境。』周圍一片笑聲。大師兄拍拍她的床說:『正常的,不用擔心。』38床的病人問:『劉教授啊,我都住進來三天了,哪天開刀啊!床位費好貴的來!』大師兄閉上眼睛裝模作樣地說:『我給你掐指算一下啊!』『啊!這還要算命的呀!』『給你求個良辰吉日。手術順利了不是皆大歡喜?主要是你這個手術比較大,大手術我們只安排在周三周四周五,周二不做手術,周一安排小手術。今天是周五,你最快也要到下周三了,耐心等待。』『啊!要等那麼久!』『其實我比你還急,病床早一天空出來早一天進新病人啊!』他笑笑地擺手走人。39床是個七歲的小男孩兒,今天剛術後醒來,疼痛難忍,無精打采。大師兄誇張地說:『哇!你的繃帶!你的繃帶好漂亮啊!哪個醫生給你包的呀!頭頂上像戴了王冠!我要給你拍張照片留念!』說完舉起手機,衝小孩兒伸倆手指說:『茄子!』小孩兒很配合地伸出倆指頭,苦苦地咧嘴笑。大師兄特別愛逗孩子,願意看到每個孩子都健健康康地離開。
因為他的女兒,今年六歲,患腎衰竭三年了,每周透析三次,臉色灰白。我們眼看著她一點一點弱下去,不知道還能支橕多久。除了換腎,她沒有別的選擇,而我們作為醫生,都不能為她找到腎源。我不知道這三年他和大嫂是怎麼熬過來的,他依舊能保持這樣的達觀,不知道他是裝的,還是天生樂觀。每周日,雷打不動,他會帶女兒到郊外,看楓葉,看溪水,看野生動物和植物,說,等病好了,你就可以像別的小朋友那樣到處玩耍,上學。
世紀文景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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