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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很小的時候起,對中秋節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一個圓字——月餅是圓的,苹果是圓的,葡萄是圓的,酒瓶是圓的,月亮是圓的……家更要團圓。就連中秋節全家聚餐,餐具都要細心挑選,挑沒有殘的碗,選圓形的盤子,擺放在圓的飯桌上,圖個圓圓滿滿的吉利。那時啊,圓,好像就是過中秋節的企盼。
長大工作到了外地,每逢中秋節,只要能夠回家,總要趕回老家過節,滿足母親團圓的願望。看到我節前趕回家,母親就會眉開眼笑,第一句話准是:『老大趕回來了,這回好了,咱家又過個團圓節。』可見這團圓二字,對於作為家庭軸心的母親,該是多麼重要啊。我甚至於隱約地覺得,只有全家團圓了,這中秋節纔屬於母親。否則,月餅再甜,水果再多,飯食再豐盛,美酒再醉人,月亮再圓潤,都跟她沒有關系。
唉,有一年政治上倒了霉,我再無資格回家過年節了,家人過中秋少了我一人,母親心中的這顆月亮,從此不再圓潤和明亮。全家團聚分吃月餅,母親特意拿出一牙,放在分餐的小碟裡,跟弟弟妹妹們說:『這是給大哥的。』母親以此解脫對我的思念。待我熬到可以回家過節了,聽父親講起這件事情,我揣摩母親當時的心思,這豈止是一牙月餅啊,簡直就是母親殘缺的心。一個企盼萬事圓滿的人,一個渴望節日團圓的人,當這一切全部落空時,她將會忍受多麼大的痛苦啊。
父親曾經告訴我說,我在異鄉流放的那些年,母親知道我中秋節回不了家,總是在節前幾天催促父親,從郵局寄幾塊月餅給我。盡管在當地也有月餅賣,同樣的香甜,同樣的精致,但是在母親的心目中,只有吃到家鄉的月餅,她的兒子纔是在她身邊過節。千裡迢迢寄的月餅,在我看來,分明是母親的心啊。真難為母親啦。
其實,我又何嘗不想回家呢?我又何嘗不想團圓呢?只是身不由己呀。無數個中秋的夜晚,在遠離親人的地方,擺上父母寄來的月餅,常常是不忍心切開,先看看這個中秋夜晚,月亮圓不圓亮不亮,如果夜晚月亮又圓又亮,這纔把月餅切開吃。倘若這中秋的月亮,被陰雲嚴嚴遮住了,看不到那圓圓『玉盤』,就把月餅視為月亮,觀賞一兩天纔切開吃,就是想以此慰藉遠在家鄉的母親。我冥冥中相信,此刻的母親,會知道兒子的心意。
後來,漸漸習慣這中秋離別,再後來,慢慢父母相繼地逝世,這中秋夜晚的月亮,是陰是晴是圓是缺,我似乎已經不再注意。就連這中秋月餅,好像也是可有可無,更沒有當年過中秋節時那股心勁兒。這時有人提到中秋節,我總是『噢』地應一聲,表示知道要過節而已。再再後來,自己到了老年,每逢中秋節的夜晚,偶爾仰望高遠太空,隨便地瞅上一兩眼月亮,至於月亮的境態如何,我已經全然沒有興趣。
這時纔真正地明白,天上的月亮,就是面高懸的明鏡,照著人間萬事萬物。月亮本身都有陰晴圓缺,何況被月亮照著的人呢?想到這裡,一切煩惱懮傷,蕩然無存。心境如一片月光似的純淨。從此不再在意人間的冷暖厚薄,只想著生活過得像中秋月亮,年年如期地來,年年如期地去,哪怕被雲遮霧蔽,都永遠是從從容容地放光。
母親走了許多年了,如今我還過中秋節,不過沒有從前隆重。有時中秋想起賞月,在自家樓捨陽臺上,隨便走走看看月亮,不管今夕是圓是缺,眼前總會出現母親身影。仿佛母親總算有所領悟,此時來告訴她的兒女:『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不可能總是不變,就如同中秋的月亮,時陰時晴時圓時缺,這纔是真實的月亮。你們萬萬不可再追求諸事圓滿哪。』可惜母親和我,都領悟得遲了。
這時再看天上月亮,它正在被雲遮蔽著。可是不知為什麼,此刻在我的心中,月亮,依然明亮,依然圓潤,依然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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