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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嫁給父親的時候纔18歲,正是個很燦爛的年齡。在這樣的年齡裡,本應該擁有許多絢麗的夢,但是母親卻沒有。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生活對於她委實過於沈重了的緣故。
18歲的母親婚禮極簡陋。她是走著來的,沒有坐花轎。因為父親僱不起轎夫。母親也不忍心讓父親為難。母親對父親說,到了那日,你早早地來,把我領走就是了。父親看了母親半晌,嘆氣,愧疚地說,委屈你了。母親卻說,委屈個啥,不纔剛開始嗎!
出嫁的路單調而又寂寞。中間需要翻越兩座不矮的山巒。那山路崎嶇不平,時而蜿蜒時而陡峭。母親背著一只藍布包包,包包裡裝著針頭線腦什麼的,緊跟在父親的身後。那是冬季。山路和山林都失卻了綠色,顯得荒蕪而又淒涼。母親隨手撿拾了一些枯樹枝,夾在了腋下。她對父親說,拿回家好引火做飯。父親無言地看著母親,點點頭。父親在那個時刻就慶幸自己娶了個會過日子的女人。山路走盡,母親的眼前突然遼闊起來,她看見了大海。冬日的大海景象萬千。冰排疊湧而來,撞擊著嶙峋的礁石。母親知道,到了,就是這兒。從此她就要在這大海的岸邊,做一個漁家的女人了……母親就這樣走完了出嫁的路,跟隨父親走進了那個名叫涼水灣的小漁村。父親是個打漁人。在汪洋裡漂泊,是他的本分。雖然他見識過驚濤駭浪,見識過九死一生,但我卻不記得他曾炫耀過什麼,想一想,一爿木櫓闖天下,也該是很豪氣的事,可在他眼裡竟是那般的平淡,平淡得近乎無話可說,終日默默。
母親嫁給父親的時候,父親只有一只破船和一張破網,但母親並不計較。母親早已知道父親是個打漁的窮漢。她嫁給他,就是想給他做個伴兒,就是想讓他在驚濤駭浪中多一份牽掛,多一份念想。多年以後,母親對我們說,你父親那樣窮,我不嫁給他,還有誰肯嫁啊?!
母親嫁來的第三天,父親便出海去了。父親用木櫓搖著他的小舢板,舢板的前艙堆放著他那張破舊的漁網。母親站在潮汐邊向父親揮著手。在母親的背後,是無言的沙灘和刀切一般陡立險峻的岸崖。岸崖上,散亂地盛開著奼紫嫣紅的冬達花。雖然積雪尚未消融,可於積雪中,冬達花顯得異常的不屈和傲然。舢板漸漸遠去,駛離了岸邊,駛進了汪洋。暮靄漫漫灑灑,將天地間涂抹得一派緋紅。母親的眼睛濕潤了。當舢板最終與天與海融為一體的時候,母親的心猛然抽搐起來。這抽搐是那樣的空落、無奈,又是那樣的真切和充滿了期待。
母親沒有抱怨。她既然選擇了父親,就選擇了這種漁家女人的生活。漁家的女人,是不能再有別樣的選擇了。尤其是每當臺風襲來的時候,那種驚懮和懼怕,更是無法言喻。我記得有許多次,在臺風肆虐和呼嘯中,母親帶著我們幾個孩子跌跌撞撞地奔向岸邊,揪心地向汪洋張望著,尋找著父親及他的小舢板。然而,沒有。那個時刻,除了暴虐的巨浪排山倒海似地一路碾壓而來並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之外,海面上連一只帆的影子也找不到。每每這時,母親總是表現得堅韌而又固執。她不肯回家。她不肯離開沙灘離開岸邊。她期待著她的丈夫和他的小舢板會出現在她的視野裡。臺風襲來的時候總是夾帶著暴雨。暴雨如注。母親早已被淋得渾身透濕。她的目光被巨浪和雨簾斬斷。但她卻不灰心。她相信只要守候在這裡,父親就是被刮到了天涯海角也都會感知得到。我和幾個孩子都在等他,他還能不回家嗎?母親說。
我長大以後,父親曾回憶起那個時期。他說,有好幾次,都險些回不來了——船艙裡灌滿了水,櫓繩還斷了,舢板在浪濤中被拋上拋下,浪大得沒法子再大了,這不是說完就完了麼?可一想到你媽媽和你們,我就對自個兒說,不能就這麼完了!得回去!一定得回去!丟下他們娘兒幾個怎麼活?這麼一想,就咬緊牙根,拼了回來。
至今我仍然相信在母親和父親之間,存在著生命的呼喚,他們沒有過山盟海誓,沒有過花前月下。他們甚至根本就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浪漫』這兩個字。他們廝守在一起,活得極其平凡極其實在。而正是在這平凡和實在中,顯現出了生命的厚重和博大。(完)(張永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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