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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也清寒,博士也弱勢。作為一介布衣,恪盡公民責任,所做唯有發聲,唯有呼吁……至於呼吁後的結果,或許更糟,或許好轉,或許難言……不公只有置於陽光之下纔能加以克服。』
12月中旬的北京,嚴寒的冬日已真正到來,氣溫接連下降,冷風凜冽。午後的太陽並不能給這個城市帶來多少溫暖,街頭的人們無不裹緊厚厚的外套,行色匆匆——在這樣一個寒冷季節,溫暖的家,應該是每個人加快步伐的原動力,但也正是在這樣一個季節裡,清華大學法學院博士生王進文在濰坊市濰城區的家卻半夜突然被拆,這無疑讓得知這一消息的人們心裡又結上了一層冰霜。
一封題為『法學博士清華大學王進文致工學博士濰坊市長許立全先生有關拆遷問題的公開信』在網絡上廣為流傳。8000餘字,被網民認為『文風犀利、有理有據、不卑不亢』。
當采訪到清華大學法學院某研究生的時候,提到王進文這個人,該同學表示聽說過,知道王進文是法學院的博士生,但當記者提到是否了解王進文家的房子突然被拆這件事情的時候,這位同學馬上說不清楚,並匆忙走開。
當記者找到王進文的時候,他正在為遠道而來、和他家有著相同境況、房屋突然被拆的人解答法律疑問,王進文仔細聽了這個人的情況和細節,翻看了相關法律條款,耐心地給這個朋友講解該如何通過法律途徑解決並將相關的法律程序告訴給他,這位朋友認真地用紙筆記錄著王進文所說的法律流程。
王進文瘦瘦的身材,架著一副近視鏡,在他簡陋的宿捨裡堆滿了各種書籍,足有幾百本之多,王進文的朋友介紹,平時他都是『從一本書中鑽向另一本書』,沒想到以他的性格會寫這樣一封公開信。
『筆伐』強拆
為什麼要選擇寫公開信的方式去放大這件事情?
王進文說:『沒有辦法的辦法是最好的辦法,百無一用是書生,我發過律師函、政府信息公開申請,可是都石沈大海,用公開信的方式是提醒對方注意的最好辦法,沒有人願意將自己的事情暴露出來,用朋友的一句話是,我選擇了另一種自焚的方式。自焚和公開信沒有本質的區別,都是無權者的權力。』
當時王進文家究竟是處在怎樣一種緊急狀態下,纔促使他寫出這樣一封公開信的呢?『和我家一起房子突然被拆的一共有3家,事後村委會讓我們3家補簽一份拆遷同意書,我家拒絕簽,其他兩家簽了。突然被拆,家具衣物糧食全無,從初中到大學的書籍散落一地。』
王進文說:『今年3月底,村裡開始進行城中村改造拆遷,拆遷的時候,拆遷之前村委會沒有出示過開發商資質證明、拆遷許可證、建設用地規劃許可證,在我向村委會、街道辦事處索看這些資質時,工作人員含糊其辭,顧左右而言它,稱這是商業秘密,也沒有給予相應的回答。王進文說,我家人並沒有在拆遷協議上簽字。區相關領導也向他承諾』,你的房子想拆就拆,不想拆就不拆。『4月份,我就給濰坊市政府、濰城區政府、國土、規劃、建設等涉及到拆遷的數個部門發出拆遷信息公開申請,我後來收到了濰坊市發改委的書面答復,答復顯示:濰坊市發改委尚未對濰城區北三裡村「城中村」改造項目進行核准。答復時間是5月18日。這邊還未核准,那邊已經開始拆了。』
11月17日凌晨,王進文家的房子突然被拆,王進文家人到當地的派出所報案,但是當時並沒有立案,王進文說:『派出所說這是政府行為,不予立案。』
距王進文房子突然被拆,時隔不到10個小時,王進文寫的題為『法學博士清華大學王進文致工學博士濰坊市長許立全先生有關拆遷問題的公開信』就以特快專遞和掛號信的方式轉給濰坊市市長。
博士也弱勢
博士也是弱勢,當提到公開信中很多問題直指目前拆遷的現狀,王進文是哪裡來的衝動和勇氣?
王進文說:『這不是勇氣,是義務和責任,博士也弱勢。我只是個普通的學生,但法律還是要講。說來你可能不信,我寫信的時候很冷靜,沒有怨氣,那無助於解決問題。我感覺我的信有股傲氣,傲氣來源於底氣,也是一種知識分子的骨氣。』
『我的父親是個農民,不識字,把我養育成一個清華學生,讓我掌握足夠的知識,如果一個清華的博士還不能依靠自己的知識維護自己的合法利益。那麼國人絕對有理由質疑,讀書是否有意義。就會有人說,你這個博士有用嗎,只會用嘴說說。』
公開信發出後,在網上引起了強烈的反響,王進文還陸續接到了全國各地若乾陌生人的求助電話和短信,請求他幫自己維權,有的還不遠千裡來請教。王進文有時候很無奈,他再次寫信,信中說:『我沒能力幫你們解決問題,但我會盡最大的努力使應該被更多的人知道的事情被更多的人知道。』
王進文說:『我現在也只是一個泥菩薩,過不了河,但只要過了河,就會變成卒子,一直往前衝。』他甚至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寫出這樣一封公開信來。王進文說:『同時,很多人指責我利用了我的身份,我說對,我要感謝這種身份,我說出了很多人想說而說不出、說不好,甚至說出去之後不被人關注的話,我說的話並不只代表我一個人,至少代表我的村民,代表一群人。有這一點就足夠了,不可能把整個中國的拆遷寄希望於一兩個人的說話,一兩個人的奮斗,但是有些事總要有人出來說,有人出來做,可能我就扮演了這樣一種角色。』
在從山東專程來請教王進文拆遷問題的一位剛剛認識的朋友眼裡,看到的是希望和感激,他說:『王進文說出別人不敢說的真話,現在還有人在主持正義,敢替老百姓說話,我們真的很高興,一定支持他,也謝謝他。』
曾經有人質疑王進文『別人家拆遷,為什麼沒有站出來』,王進文認為,這是一個偽問題。『事實上,我一直充當著我所在村的法律顧問,我甚至指導他們寫訴狀,但沒人受理。以前我是在幕後,現在是到了幕前,就這麼簡單。』
王進文家突然被拆這件事發生以後,他身邊的很多朋友、同學都給予他很大的幫助和關懷。有五六個固定成員坐在一起討論這個案子,他們起名為『博士維權團』。他的一位朋友表示:『王進文家房子突然被拆這件事情大家都很關心,還有幾個朋友家裡也遭受了或者將要面臨這樣的事情,其實這背後承擔這一切是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朴實的農村人。一磚一瓦蓋幾年纔蓋好的房子,這和城市人買現成的房子的感情是不一樣的,我們大家都感同身受,所以大家都來幫他,一起探討這個案子。』
等待與博弈
公開信發出之後一個月的時間給王進文帶來了怎樣的影響?
王進文告訴記者:『書沒了,從初中到大學的書都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沒有了,除了有些人身攻擊的話以外別的沒什麼影響,自己的學業、時間計劃沒有被打亂。』
王進文和市長對話的事情進行的怎麼樣了?
市長還沒有回音,早晚我會和市長對話的,當濰坊市濰城區黨委副書記王兆輝來北京和我解釋這件事,作為個人而言,本身就已經是一種勝利。不過,事情還沒有實質的進展,王進文說。
對於房屋突然被拆,區委有關人員說:『該村黨支部書記和王進文家有親戚關系,據村支書反映,他已經和王進文的母親溝通過,王母口頭同意,纔在夜裡拆了他家的房子。因為村委會是自治組織,當時沒向上級組織匯報,事後,區委領導批評了該村支書。』王進文怎麼看待這件事情?
王進文稱:『我的母親從來未口頭同意過,如果我母親同意的話,他們也沒必要半夜2點拆了。事後還要求我母親補簽協議,明顯欲蓋彌彰。以城中村改造為名的拆遷屬於政府行為,村委是村民自治組織,主體不適格,沒有承擔責任的資格。將這件事歸結為我與村委的個人糾紛,利用所謂的親情攻勢,轉移矛盾,屬於政府推卸責任,回避問題,無助於事情的解決。』
王進文將以怎樣的方式繼續進行他的維權行動?
他說:『我將依照法律程序回到當地遞送起訴書,我有三方面的要求,一方面是在違法的狀況下推倒我的房屋,這侵犯了我的個人財產,要求進行賠償,第二方面,要求濰坊市政府或濰城區政府給予書面說明,最後一方面,追究有關責任人的責任。』
早先有人問他:假如市長和你對上話了,你最想和市長說的是什麼?那時王進文就表示:『我最想說的是,這件事能不能以法律方式,通過法律途徑,嚴格按照法律程序最終解決?因為我一直是堅持在走法律程序,一直申請信息公開,一直想看到真正的拆遷許可證和協議書。到了今天,我相信,我的事情,在財產或金錢補償方面會有一個比較樂觀的預期,但是作為一個法律人,尤其是我一直主張法律程序和正義,我想在這個方面有所突破,也是為了給許許多多支持我的人有一個交代,也希望通過我的方式,無論是公開信,還是走信息公開程序,甚至將來對簿公堂,都會對其他面臨或者說將要面臨和我一樣情況的人有一個借鑒或啟發意義。』
對於『新拆遷條例』為何遲遲未出臺,阻力在什麼地方,王進文說,這是他不能完全回答的,也是許許多多面臨強拆的弱勢群體所不能回答的。『有篇評論說「與其賠償上天,不如良法落地」,我很贊賞。我家的拆遷是從今年3月份開始,我當時預期7月1日會通過,也是滿懷信心的,後來還寄希望於10月1日,最後都失望了。我覺得,目前還不能抱一種時間表意義上的希望。』
日前王進文又回了一趟濰坊,他說,這次回去首先去了區政府,打算協商事情怎麼辦,但沒有看到負責人,各方百般推諉,沒什麼結果。『然後我和律師去了濰城區法院,提起訴訟,一個民事訴訟(侵權賠償之訴),三個行政訴訟(訴濰坊市發改委、國土局、規劃局,違法施工、違法用地、違法規劃、違法審批),現正等復議結果中。』
對這件事情的結果,王進文的預期是怎樣的?『其實我是幸運的,我只是沒了房子,但我有家,家和房子是不一樣的,有人纔有家,但家的載體是房子。我只是失去一個載體,這是不幸中的大幸。這對每天埋頭讀書的我,也是一個收獲。』
『希望以漸進圖突破,積小成為大勝,以時間換空間,這是比較理想的狀態。』這就是王進文目前最大的心願。『但道路肯定是漫長的,甚至會有波折,我不怕拖,「拖善解決」也是解決,其間可能會轉移矛盾,對於個人而言,這無需過多辯解,真相大白之日,就是法律彰顯之時。』
事件始末
2010年3月底,王進文老家山東省濰坊市濰城區西關街道北三裡村開始進行城中村改造拆遷。
4月,王進文給濰坊市政府、濰城區政府、國土、規劃、建設等16個部門發出拆遷信息公開申請。
5月18日,濰坊市發改委給出書面答復:濰坊市發改委尚未對濰城區北三裡村『城中村』改造項目進行核准。
11月17日凌晨2點許,王進文家房子被推土機推倒,並被立即清場,家具衣物糧食全無。
11月17日,王進文寫好《法學博士清華大學王進文致工學博士濰坊市長許立全先生有關拆遷問題的公開信》,並以特快專遞和掛號信的方式,轉給濰坊市長許立全。
公開信共8199字,分31條。
信中表示:『我歡迎發展,歡迎城市化,歡迎拆遷。這個「我」,也可以置換成「我們」。前提是,確保更好地發展,確保更合理地城市化,確保更公平地拆遷。』『推土機推不出政治,推不出和諧社會,也推不出真正的城市化。』
此信在網絡上廣為流傳,有不少網友認為,此文的『文風犀利,直指目前普遍存在的野蠻拆遷的現狀』。
11月30日晚,山東省濰坊市濰城區區委副書記王兆輝在電話中證實,王進文家的房子確實在11月17日凌晨被拆。
王兆輝介紹,王進文所在村共有527戶,其中拆遷了524戶,有526戶已經簽了拆遷協議,只有王進文家沒簽。該村黨支部書記和王進文家有親戚關系,據村支書反映,他已經和王進文的母親溝通過,王母口頭同意,纔在夜裡拆了他家的房子。
王進文否認其母口頭同意。
11月24日,王進文稱接到一個陌生人的電話,說『給你匯138萬元,這事就別鬧了』。王進文拒絕。
11月24日,濰城區區委副書記王兆輝來到清華大學,找到了學校法學院和王進文本人,表示爭取盡快妥善處理此事。
12月1日,王進文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事件目前無進展。他所在的區,村,並沒有進一步溝通。
12月中旬,本報記者輾轉與王進文取得聯系,最新進展是:他向濰城區法院提起一個民事訴訟(侵權賠償之訴),三個行政訴訟(訴濰坊市發改委、國土局、規劃局,違法施工、違法用地、違法規劃、違法審批),現正等復議結果。
清華博士王進文 請市長直面推土機。 |
王進文公開信節選
1.尊敬的濰坊市長許立全先生,首先,請允許我以『尊敬的』字眼稱呼您,在對您毫無認知,從而無法對您個人及工作做出比較客觀的評價之前,出於禮貌,更多的是基於您市長公職的身份和對國家公器的尊重,我覺得用這三個字稱呼是比較恰當的。
2.從更准確的意義上講,這封公開信並不是專門寫給您的,您可以理解成是寫給在國家行政序列中,基於您行政身份及職責所代表的濰坊市人民政府及其所轄的濰城區人民政府,西關街道辦事處,您也可以理解成是寫給您所屬的山東省人民政府,乃至更高層負責人。我從網上了解到您具有工學博士學位,長期服務於政府部門,同樣,我也服務於政府工作部門過,也在接受博士階段的教育,研習法律……我覺得與您溝通會比較融洽。
3.我甚至是直到最近纔從網上查到濰坊市的市長是您。我與您的聯系或關系僅僅在於:我離家10年,求學京華,並非您治下的百姓,而我的父母與村裡的人生活在您所負責的行政區域之內,用法律術語說,您是我的父母及鄉親們用選票選出來的為他們服務的代表——代理人。因此,我給您寫這封信,請您了解並解決濰坊市濰城區西關街辦北三裡村的拆遷糾紛問題。
4.『我歡迎發展,歡迎城市化,歡迎拆遷。這個「我」,也可以置換成「我們」。前提是,確保更好地發展,確保更合理地城市化,確保更公平地拆遷。』『推土機推不出政治,推不出和諧社會,也推不出真正的城市化。』……
另一起博士老家被強拆事件
新拆遷條例出臺前夜,強拆瘋狂上演。10月30日,復旦博士孟建偉之父,死於山西太原拆遷者的亂棒之下。孟建偉以網絡日志的形式,記錄下父親被害後的經歷。隨後,毒打孟建偉父親的『黑保安』被抓獲,太原市晉源區副區長等相關領導被處理。
正在復旦大學讀博士的孟建偉的家鄉在山西太原。10月30日凌晨4點,他突然接到噩耗,數小時前,十多個拆遷者翻牆進了他的老家,把他看護房子的父親活活打死。他家的房子在太原市濱河西路南延工程的拆遷范圍內,拆遷方與一些村民尚未達成協議。孟建偉於當日回家奔喪,到家後,他記下了這些日子的所見所聞所感,並發到網上,向媒體和網民求救:『父親不喜歡拍照,每次我跟他拍,他總是推辭,這是我給他偷拍的唯一一張。』而孟建偉也和王進文一樣拒絕了有關方面『私了』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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