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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婆在她的院子當心坐,雙腿上擺放著她的針線笸籮,她使用的線是那種多年不見的粗線,老太婆正在做棉衣。她有五間泥屋,土牆的厚度超過30厘米。她對我稱贊這些泥屋說:咦,冬暖夏涼呢。
老太婆的語言簡潔到了極限,她叫麥子是一個字『麥』,叫玉米是『黍』,叫黃豆是『豆』,叫棉花是『花』,叫黃河是『河』,全是單字。好像她和這世界的關系已經單純得只剩幾個單字了。
院子裡種的有蔥、瓜和青菜,房梁上掛著毛澤東像。灶上有一只容器,像只鍋,三條支腳的,博物館裡見過的鼎的形狀。屋裡還有一架織布機,是老太婆早年的陪嫁,最好的梨木,由她的父親親自動手造的。幾年都不織布了,機器一點用處都沒有,還佔著地方,她想把織布機處理掉,她想過賣掉。兒女們說:咦,一堆糟木頭誰會要?織布機就一直放在本來不大的屋子裡,老太太想劈了它燒火蒸饃,還有點捨不得。我問她,村子裡織布機還多嗎?她說有幾戶。
我真想有個大屋子,存放各種各樣的織布機,這事再不快做,從南到北,它們都快被當成劈柴燒火蒸饃了。老太婆不太理解我為什麼喜歡織布機,臨走的時候,她送給我一塊存放了20多年的彩色床單,是她親手織的。
五間老屋旁邊起著新屋,是她小兒子的新房,擺著電視櫃,雙人床,結婚照等等,牆上糊的吉祥年畫和明星照。兒子在這屋子裡結了婚,很快搬到縣城去了,每月花費30元,租了筒子房,房間是臥室,大走廊就是所有住戶共用的客廳。那裡我後來也去過,老太婆的兒子給老板跑車,從廣東向北京運蔬菜,據說老板養著一部快報廢的車,時速只能開到30公裡,每次出車老板都要親自跟著,一路付各種收費。
老太婆有六個兒女,沒一個守在她身邊,除跑京廣線拉蔬菜水果的,另外五個家庭都住在城鄉結合部,全部圍著鄭州市討生活,很少回到鄉下來,老太婆常常一個人守著五間泥屋。土地改革的時候,老太婆不知道她的成分怎麼填,她的娘家人富過也窮過。是別人告訴她貧農好,她就寫了貧農。老太婆的丈夫曾經在蘭州做鐵路工人,一家人當時住在城市,上世紀60年代,丈夫固守『老觀念』,認為農民就要回到自己的土地,便辭了工作,帶著一家人回到河南家鄉,高高興興分到了土地。這個『致命』的選擇被兒女們責備怪罪了幾十年,使他的後半生一直感覺欠了小輩的人情,抬不起頭,心裡不快樂。
在今天中國的鄉村,很少見到這樣寡言但是泰然平和的老人。她不慌張,不謙卑,不迎合,朴素而乾淨,客氣而端莊,慢聲低語給我們介紹她的家。問她為什麼不進城去,她特簡單地說:城裡住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