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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世紀以來,《水滸》被戴上一頂高帽子,譽為『農民起義的偉大史詩』——然而這頂帽子是當代人為它縫制的,古人不懂什麼叫『農民起義』,他們把這統統稱之為『強盜造反』。
歷史上確有宋江其人。他在北宋宣和年間高喊『槍在手,跟我走!』,忽悠起三十六個弟兄跟著他反抗官府,活動於山東、河北、淮南一帶;史書上對他的稱呼也隨地而易:或稱『山東盜』、或稱『淮南盜』、或稱『河北劇賊』……總之,非『盜』即『賊』。
到了南宋末年,宋江的故事已在民間廣為流傳。有個姓龔的畫家佩服宋江的為人,為三十六人畫像題詩,把宋江跟古代的『盜賊之聖』盜蹠相提並論——但也仍稱他為『盜』。
『盜亦有道』,這是文人的看法;『義盜勝貪官』,這是百姓的感受。於是乎到了元代,雜劇舞臺上的宋江形象,漸漸轉向正面——不過元曲大家關漢卿對他仍不『感冒』,在《智斬魯齋郎》一劇中塑造了『權豪勢要』魯齋郎的邪惡形象,形容魯家的宅院是『高築座營和寨,斜搠面杏黃旗,梁山泊賊相似,與蓼兒窪爭甚的』!(《包待制智斬魯齋郎》,『爭甚的』意為差不多)——這是把魯齋郎家比作梁山泊的『強盜窩』了,而宋江則成為強梁霸道、蔑視法紀的符號!
不過更多的元雜劇已將梁山好漢置於被歌頌的位置,看看高文秀的代表作《黑旋風雙獻功》吧。戲一開場,有個漢子孫榮上梁山來找宋江,原來他要帶妻子到泰安州燒香,聽說路上不太平,特地來找宋江借個兄弟當『護臂』(就是保鏢)。黑旋風李逵奉命前往,於是一場驚險、滑稽的故事由此展開……
您看,這就是元代民間藝人心目中的梁山泊,這裡看不到反抗者的影子,宋江的山寨似乎更像鏢局!那麼前來求助的孫榮又是什麼人呢?原來也並不是什麼勞苦大眾,而是個『孔目』——也就是縣衙中的小吏!
這事頗耐人尋味:官府胥吏反而向梁山好漢尋求保護,宋江在縣衙中廣結人脈,水滸寨也因此染有黑社會的色彩。
同時有好幾部水滸戲中都有殺奸夫淫婦的情節,梁山好漢似乎還承擔著維護禮教的衛道職責——大名鼎鼎的《水滸傳》,就是在這樣的民間文學土壤中紮下了深根。
有了這樣的種子和土壤,《水滸傳》的思想境界也就不問可知。義軍的指導思想、奮斗目標都不能令現代人恭維——不錯,忠義堂前高懸著『替天行道』的杏黃旗,然而那只是個虛無縹緲的空洞口號。這裡的『天』和『道』是指什麼?翻遍全書,竟無一字解釋。
相反,我們看到眾好漢從四面八方聚攏來,其實有著很實在的訴求。心直口快的阮小五說得明白:上得梁山,便可『論秤分金銀,異樣穿綢錦。成瓮吃酒,大塊吃肉』!——對於衣食不繼的底層百姓,這個目標要比『替天行道』更有誘惑力!
細數梁山好漢的一次次武裝行動,你會發現,口口聲聲要『劫富濟貧』的梁山好漢,四出『劫富』卻從未『濟貧』!——晁蓋等人打劫了十萬貫金珠寶貝,可曾有一文分給窮人?日後,梁山武裝衝州撞府,打劫國家府庫,何曾見過開倉放糧、周濟百姓的場面?
電影《讓子彈飛》中的盜首張麻子曾讓嘍囉們把整袋的銀錢扔進百姓的窗子裡,編劇及導演顯然都是理想主義藝術家。《水滸傳》雖然也帶有傳奇色彩,但在對待金錢上,小說家卻是格外忠實歷史現實的!
因此,對於小說中這支打著『忠義』旗號的隊伍,我們不但要聽其言,還要觀其行。在『替天行道』『劫富濟貧』『保境安民』等動聽口號的掩飾下,梁山好漢的行為其實非常『實際』!
曾經有一段時間,有人過高評價宋江,幾乎把他抬舉到革命領袖的高度,似乎只要他們堅持斗爭,不斷壯大,就真的能推翻封建政權,打出一片新天地來。
然而在那個歷史時代,沒有先進思想的指導,沒有嶄新的政治藍圖,這一切幾乎是不可能的。即便宋江如後來的李自成、洪秀全一樣,力量足以撼動王朝根基,以小說中所描寫的義軍思想基礎,也絕不會出現什麼歷史奇跡。
我們可以設想,假若梁山隊伍真的打進東京,宋江、吳用等上層人物肯定要忙著縫制龍袍,制定禮儀,准備登基大典;而天罡、地煞等一乾大小頭目們則忙著尋豪宅、換妻子、圈土地、招奴僕,實踐他們『成瓮吃酒,大塊吃肉』的夢想!
由這樣的一群人建立起來的政權,哪怕取個再好聽的國名、弄個再吉利的年號,也仍是新瓶裝老酒、換湯不換藥——因為他們的底子畢竟是『山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