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年年除夕,當兒孫們舉杯向我和老伴敬酒的時候,我的思緒紛飛。
我的思緒先飛向故鄉山村。山村如柳宗元詩所寫,『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寒鳥歸巢,游子還鄉。家家門框上貼著火紅的春聯,寫著喜悅,寫著吉祥:戶戶餐桌上擺滿一年中最豐盛的好菜好酒,酒香與菜香齊飄,笑語相合,笑容相對。
我的思緒回到我居住的城市。車水馬龍的長街,此時暫且靜謐,車行寥寥。喜歡家庭氣氛的,老少團聚,碰杯聲聲;樂於在酒店裡歡宴的,推杯換盞。
年夜飯,是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裡土地上幾億家庭一年中最重要的晚餐,最豐盛的晚餐,最溫馨的晚餐,是團聚的晚餐,是喜慶的晚餐!
年夜飯如此重要,可憐我六歲前卻沒有與年夜飯相關的任何記憶,這是我一生中永遠的痛!我出生在抗日烽火中的1939年。1942年記事的時候,我的家鄉被日本鬼子劃為『無住地帶』,日本鬼子燒了我家的草房。為不讓鬼子抓住殺死,我家與鄉親一起藏密林,鑽洞穴。夏天有野菜、樹葉充飢,秋天敵人禍害莊稼,禍害剩下的那點除了啃青,藏起來寒冬救命,加上哥哥們在亂石堆裡種的幾個紅蘿卜,一冬別無他物可食,活過一天便是萬幸,何談過大年?何談年夜飯?不是我記性不好,根據童年的記憶,我寫過不少詩文,還得過中國作家協會紀念抗日戰爭勝利五十周年的征文獎。不曾過年,不曾有年夜飯,怎有記憶?我把童年沒吃過年夜飯的往事,常說給子孫,讓他們熱愛祖國,珍視和平。
紛飛思緒裡,最沒有味道的年夜飯是1966年的除夕。作為中國作家協會當時最年輕的會員,那年春天,河北省文聯、承德地區文聯和興隆縣委宣傳部讓我參加『四清』工作隊去經風雨,受鍛煉,家庭生活問題由三級單位聯合解決。年末,農村也開始了『文化大革命』,『四清』工作隊匆匆撤離,省文聯領導班子垮了,地區文聯癱瘓了,縣委宣傳部無人敢理事。我因沒有工分,不但沒從生產隊分回一分錢,還欠下了口糧款,過大年的寒酸,可想而知。那時還年輕,沒胃病,過大年饞酒,卻無滴酒沾脣。盡管有年夜飯吃,可是面對當時中國的滾滾風雲,懮慮,驚恐,嚼東西沒有味道,什麼都是苦的。1967年的春天,我便成為被打倒的對象,牧羊在野草荒山,懮國懮身,多少回泣不成聲……
思緒紛飛裡,心懷憧憬,充滿希望的年夜飯,是1976年的除夕。那時我被借調到北京的《詩刊》編輯部工作,飽享了粉碎『四人幫』的狂喜,詩如泉湧。除夕那天,妻子煮飯、燒菜,飯香菜香,飄向戶外,我和四個孩子要把房西山岩下一小片荒山開成梯田。孩子們挖石,我壘牆,父子說說笑笑,其樂融融。二小子拿塊不大的石頭往我這邊扔,嘴裡說:『爸,你看著。』扔下的石頭偏巧把嫁接成活的小柿子樹碰掉,我不但不生氣,還說『好!』因為孩子熱愛勞動,這就是希望!乾完活,洗把臉,孩子換上新衣,小臉如花。炭火盆裡,瓷壺溫酒,飲下去,口也香,心也暖。看著天真無邪的兒女,憧憬風雪過後的春天,無限溫馨!我們父子造的梯田很小,就那麼巴掌大一塊,卻也能種植春光。
自打1976年以後,我家的年夜飯可謂一步一層天了。如今年夜飯一杯酒,恐怕比1966年年夜飯的一桌飯菜還要值錢吧?沒法算,怎麼比。我大兒子說,而今操持年夜飯有點讓他發愁了,論吃的喝的,哪一天不像過年啊。我卻想,哪怕單為了除夕這一頓年夜飯的美滿記憶,也該認認真真地過好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