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今天是大年三十——中國人一年生活中最重要的日子。為什麼這麼說?
在漫長的農耕社會,人們生活的節律與生產的節律是一致的,而生產的節律又與大自然的節律合拍。大自然以一年為一個周期,分做春夏秋冬,人們的生產便是春種夏養秋收和冬藏,這也是生活最主要的內容,因而也是一個生產和生活的周期和人生的一年。這個周期過去,下個周期來臨,周而復始,循環不已。在前後兩個周期、兩個年之間有一個節點,就是大年三十。
人們每次站在這個節點——大年三十這一天,都會強烈地感受到四個字:除舊迎新。
不管將離我們而去的這一年,有多少喜悅、歡樂、幸運、遺憾、失算和痛苦,此刻都已經跑到身後,我們面對著駕馭著春風而來的新的一年。
過去的一歲是已知的、既定的、不可更改的;新來的一年是未知的、費猜的、難以預料的。所以,人們的年心理總是小心翼翼。這種心理反映在民俗上就是種種禁忌。忌哭,忌摔碎東西,忌說不吉利的話,其實是巴望著昨日的麻煩與不幸不在明天出現。故而中國人在這一天習俗中不斷彰顯的兩個意念是闢邪與祈福。門神、鍾馗、鞭炮、壓歲(祟)錢等等皆與闢邪相關;福字、春聯、煙花、燈籠、財神、蝙蝠、八仙、金魚、石榴等等全都象征著對種種世間幸福的祈望。
習俗是一種被廣泛認同、共同遵循與代代相傳的精神方式。
這樣,這個原本是大自然冬去春來的季節性的時間節點上,被注入了一種人間的精神理想。這種精神含著目標,理想,充滿浪漫,於是這一天就被創造出來了。
在靠天吃飯的農耕社會,生活不富裕,平時吃得差,穿得一般,過年這一天就非要新衣新鞋和魚肉葷腥不可,哪怕辮子紮上『二尺紅頭繩』;平時一家人你在天涯我在海角,這一天便非要趕回家,把團圓的夢化為現實。生活被理想化了,同時理想也被生活化了。理想被拉到眼前,在大年三十成為現實,成為活生生的天倫之樂。究竟什麼力量把這原本普普通通的一天如此神奇地放大。當然是年文化。中國的年文化有多厲害!
年文化不是哪一天建立起來的。它是數千年歷史中不斷創造、選擇、約定俗成和不斷加強出來的。它通過大量密集的民俗方式,五彩繽紛的節日包裝,難以數計的吉祥圖案,構築起年的理想主義的景象。它既有視覺(顏色與圖像)的、聽覺(鞭炮與拜年的呼聲)的、味覺(應時食品)的,又有嗅覺(香火和火藥)的;它們佔有了我們所有感官,直到心靈。我們創造的文化迷住了我們自己。由此我們懂得,真正的文化不在大轟大嗡的用金錢造勢的文化節上,而是看它是否浸入人的心靈和血液中。看一看當今年年臘月裡的春運就會感受到文化有多大力量。一億多人加入到浩浩蕩蕩『回家過年』的春運隊伍。除去春節和年文化,誰能調動起如此陣勢的千軍萬馬?這一刻,深深地感受到中華文化深刻地潛在我們的血液裡,一年一度地發作一次。
回家就是為了大年三十。這一天意味著故鄉、熱土、父母、家園、血緣、根脈。這一天是人們創造的文化為自己規定的團圓的時刻。因此,這一天的文化氛圍是激情、溫馨、和諧與富足。
當然,生命也在這一天經歷著特別的感受。
不管怎樣興致勃勃地打算著未來的一年,但畢竟要與眼前一點點失不再來的時光依依惜別,並開始與陌生的時光發生接觸。中國人不像西方人那樣倒計時地數著數字迎接新年,然後狂歡,而是靜靜地『守歲』。守著只有在這一段時間纔能看見來去匆匆的生命時間的珍貴。你體會過唐太宗在《守歲》詩中『迎送一宵中』的感覺嗎?
小時候大年三十午夜燃放鞭炮過後,守歲的大人們仍不見困意,孩子們卻一個個挺不住了。我還跑到水管前,把涼水揉進不爭氣的疲軟的眼皮。宋人蘇軾不是也說『兒童強不睡』嗎?那一刻會感到長夜無邊的意味,隨後便渾然不覺、流煙一樣地進入了軟軟的夢鄉。待一睜眼,第二天,也是新的一年的頭一天,眼前一片閃閃發光,異常明亮,好像什麼都是新的,包括空氣。
時間有時也是空間。
當我們從舊的一年跨入新的一年,就像從一個空間走進另一個空間。這個嶄新的空間又大又空,充滿不曾使用過的時間。人們在這一瞬的期望是萬象更新。
那時的孩子們會忽然看到一個又大又紅的苹果擺在枕邊,原是大人在年夜裡悄悄放在這裡的,香噴噴地散發著一種深切的祝福——終歲平安。
就這樣,人生又一個大年三十已經留在記憶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