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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永琛
三春暉
常常夢見母親,依然笑着,牽着我的手,躲避着嶙峋的礁石,在湍急的潮水中趕海。海無邊,天作岸。母親走了多年,留下來的是不盡的思念。
母親長得很瘦弱,身材也略顯矮小。她沒有被貧困和孤苦所壓垮,真令我吃驚。涼水灣在遼東半島南端,離大連城七八十里遠,不算大,攏共只有七八十戶人家,離縣城足有百十里地,是個偏僻閉塞的小漁村。在這樣的小漁村裏,父親打了魚蝦,自然無法直接賣掉。母親便裝滿籮筐,趕往二三十里外的山裏去賒賬。在那些離海較遠的村落,她把魚蝦什麼的送到人家,求人家收下,然後就走。到了年關根底,母親又挨家挨戶去收賬。據說好的年景能收上四五成,而差的年景只能收上一兩成。其餘的母親也無法再要,只好算做送了人情。
值得欣慰的是,那些村落的許多老人,至今都清楚地記得母親的善良。他們對我說,你母親來收賬的時候,從不計較,給多給少全憑人家的意思,那些年沒少吃她送來的魚。
我爲母親自豪,能讓這麼多人記了這麼多年,不是誰都可以做得到的。
在母親精心操持下,我們全家總算有了家的樣子。後來,又省吃儉用蓋起了五間草房。涼水灣的草房很獨特,山牆是用石頭砌成的,而屋頂是用曬乾了的海藻苫蓋的。那時候,能住上五間草房確實是件讓人眼熱的事情。可沒過幾年,母親卻把其中的兩間拆掉賣了,這是爲了供大哥上中學。大哥果真不負衆望,後來終於考上了很著名的哈爾濱工業大學。他是涼水灣有史以來第一名大學生,而他的母親卻不識字。母親對知識的尊崇與渴望,不僅影響了我的大哥,也影響了我們其他幾個兄弟,後來我們家又出了兩位大學生,絕對與母親的影響有關。
母親生我的時候,是一九六三年初,農曆是臘月二十四,就快要過春節了。可在我們家,卻毫無添丁的喜慶,相反倒平添了些許的哀愁和淒涼。說起來簡直令人難以置信,那時正值“三年自然災害”之中,家裏窮得連一塊布也找不到,裹着我的竟然是一張牛皮紙。村長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到鄉上軟磨硬泡,好不容易“救濟”來了十尺白布。
母親當時正患浮腫,很厲害,幾乎無法走路,根本無奶可吃。我能否活下來確實讓人擔憂。正巧,縣城裏一位名叫大貴的工人夫婦沒有孩子,輾轉託人找到我家,想把我抱走撫養。本來是說定了的事情,但就在要抱走我的那天,母親卻反悔了,死活不放我走。她說,我能養活他!能養活他!你們誰也不能把他抱走!母親淚如雨下。母親把我緊緊抱在懷裏不肯撒手。母親發誓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就不會讓我餓死。
母親爲了我能夠活下來,付出常人所不能想象的艱辛。在月子裏,她就鑽進齊腰深的海水裏撈海菜,回家煮着吃。那可是嚴冬的大海啊,海水冰冷刺骨,母親竟然忍受了下來。而那時候,海也窮極,海菜也不是每天都能撈得到的。母親即便自己餓着,也要把我餵飽。母親就是在那時候患上了風溼性心臟病的。
母親是在一九七二年的秋天病倒的,先是被送到了鄉里的小診所去搶救,當天又轉到了縣城的醫院。母親離開家的時候,還能說話。她把我叫到土炕前,用手擦掉我的眼淚,說,等媽媽治好了病,回來攢錢給你買一本字典。那時,我正在上小學二年級,很想有一本學生用的小字典,價錢是一元二角。在當時,一元二角對於我們那樣的家庭來說,確實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母親是被一輛牛車拉走的。車軲轆是用木條當輻條,然後再用鐵皮箍上一圈的那種,走起來嘎吱嘎吱亂響。幾天後,我被父親帶去縣城醫院,母親已無法說話了,但神智還清。母親抓住我的衣服,淚水滾落下來。她蠕動着嘴角,很想對我說些什麼,但終於未能說出來。母親又摸索着從枕頭底下拿出一隻青蘋果,塞給了我。那時候,蘋果還沒有熟。這隻青蘋果是同室的病友送給母親的,母親捨不得吃,特意留給了我。這是母親留給我的最後的禮物……
母親又被牛車載回了小漁村。牛車顛簸起來,依然嘎吱嘎吱的亂響。母親的腿依然浮腫着。但她卻不再會走了。她長眠於張家的墳地裏。
母親去世的時候,我還不滿十歲,是個令人牽掛得丟不下的年齡。我不敢想象沒有了母親還怎麼活下去。那個瑟瑟的秋天流盡了眼淚。母親下葬那天,父親沒有去墳地。三天後,他去了,獨自一人守候在母親的墳頭。我去找他的時候,天已黃昏,父親默然地望了我半晌,才哽咽着說,你媽媽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我也哽咽着說,我知道。我知道在我的身上,凝聚着母親最真摯的企盼。
母親這一生雖然極其平凡、極其渺小,但我卻在母親的身上讀懂了許多無言的教誨。我時常真切地覺得,母親就彷彿是一座奇異的峯巒,激勵着我去跋涉、去攀援。去追尋屬於我自己的人生之路。這,或許也正是母親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