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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的生命走到最後、你回顧一生的時候,你最大的收穫就是你所經歷的這一切。
與愛潑斯坦掰手腕
2005年5月26日,愛潑斯坦在北京逝世,享年90歲。距離我4月20日到他家去採訪僅僅相隔了一個月的時間,這樣的消息讓我非常難過,回想起來,能採訪到這樣非凡的歷史人物,真的是彌足珍貴。
首先是人物的價值,像這樣一位與斯諾同時代的美國記者,接觸過毛澤東、周恩來、朱德、鄧小平、江澤民、胡錦濤等歷代中共領導人的歷史見證者,並且是宋慶齡終生的好朋友。這樣的人物,已經盡乎絕版了。且90歲的高齡,太難得了!
那天下午兩點半,我們來到北京愛老居住的美林公寓,首先見到了他的夫人黃浣碧。愛老夫人說她有點弄錯了,因爲近日來訪的人比較多,愛老剛剛睡下。於是,我們就先和愛老夫人聊了起來。正聊着,保姆說愛老起來了,夫人說,是因爲你們來纔起來的,一種心疼含在她的語調中。
愛潑斯坦來了,他坐在輪椅上,被從裏屋推出來,推到我們面前,他笑着,雪一樣純白的眉毛下,一雙深凹的眼睛含着慈祥的笑意,頭上不多的頭髮也完全是雪樣純白,這是我第一次採訪一個完全老外模樣的中國人。
不得不承認,這是很累的一次採訪,因爲一來他年齡太大,又因結腸癌在一週之內做過兩次手術,身體相當虛弱,二來他的中文能力限制了他的表達。即使這樣,我們竟然也談了一個多小時,大大超過了電話中約定的20分鐘。愛潑斯坦是個幽默的老人,看到攝影記者用數碼相機不停地衝他拍照,他便模仿快門的聲音說“啪,啪,啪,槍斃啦!”採訪結束時,當我和他再一次握手時,老人竟用力攥緊了我的手按下去,有些得意地問我他是不是很有力量?我說,這回不算,再掰一回。於是,在試探着老人確實沒有問題之後,我當真使出了渾身的力氣,卻當真沒有掰過他,他笑着就把我的手使勁翻到了下面……
後來,我在人物專訪《愛潑斯坦:中國就是我的家》中寫道:當我的手終於和這位九旬老人的手相握的瞬間,心中充滿了感動!這一刻,我所觸摸的不僅僅是一位老人的手,而是幾乎整整一個世紀的風雲變幻。
推開章含之家那厚厚的大紅門
2008年1月26日,已經是深夜12點半了,忽然接到好友的短信:“章含之去世。”幾個字觸目驚心,真是太沒有想到了!就在一年前的五一期間,我們到上海去採訪時還見到過章含之,那晚她穿了一件很靚的紅色西服,很陽光的笑容,與我打招呼握手時還是那麼熱情爽朗。同年8月,爲慶祝我們報業集團的生日出紀念冊,我還專門打電話請她爲我們題字慶賀,當時她正在離上海不遠的山上避暑,卻很快把她寫的題字傳真了過來,寫的是祝天津日報報業集團“明天更輝煌!”可是,怎麼突然她就離去了?離開了她無比熱愛和留戀的人生……
2006年4月我到北京採訪章含之的時候,她家院子裏那棵茂盛的海棠樹剛剛吐出早春的新綠和粉紅色的花蕾,我和她站在陽光下拍了張合影,那時她還是那麼健康和陽光。那個早春的上午,她爽朗地與我談着她的傳奇人生和她對人生的思考……
記得當時她曾這樣說過:“當你的生命走到最後、你回顧一生的時候,你最大的收穫就是你所經歷的這一切。你看到了你在這個生命的過程中別人所看不到的東西,別人所沒經歷到的東西。我所經歷的這些事情,宿命一點的說法,都是命運的安排。是你自己所不能掌握的,你說我能自己掌握嗎?”
“一生”是一個太沉重的詞,竟然被章含之一語成讖!記得那天我們談得很深,好幾次她的眼圈都紅了,淚水就那麼盈着,但她卻都控制住了。記得那天在採訪將要結束的時候她對我說,我這一輩子都在做別人的什麼人,都不是我自己,現在我想從過去的生活中邁出來,只做我自己……
章含之依然美麗的笑容讓我感到,她的心魂終於從那扇厚厚的大紅門中解脫出來,要活一個真正的自己了。年過七旬,屬於她自己的生命纔剛剛開始。縱觀她的一生,爲了“總長的女兒”,她放棄了少女時代的演員夢;爲了黨和時代的需要,她放棄了清華和北大最嚮往的專業;爲了“主席的老師”她改行到了外交部;爲了“外交部長的夫人”,她經受了如此沉重的磨難……現在,她終於可以做一次她自己了,這一次,她只是章含之!
可是,纔剛剛開始,怎麼人就走了呢……
黃宗江請我吃“雞素燒”
2010年10月18日,著名戲劇家黃宗江在北京去世,聽到這一消息我很意外,老爺子那麼樂觀開朗,春天的時候,我還在北大的百年講堂見過他。回想起幾年前我去他家採訪他時,他一定要我留下來共進午餐的情景,一切都清晰如昨,他的音容笑貌彷彿就在眼前。
那是2004年7月的一天,我們專程到北京八一電影製片廠裏他的家中採訪,黃老見到我們非常高興,從一見面他就開始改說天津話,邊說邊笑,親切隨意。剛一落座,他就把早已準備好的錄像放給我們看,是電視臺爲他錄製的一部紀錄片《回家》。他說,當電視臺要爲他拍這部片子時,出生於北京、13歲父親去世後便漂泊一生的他竟然不知何處是“我家”,電視臺的人提議,要不就拍回南開吧,他欣然應允。於是,黃宗江的“回家”就是“回”到天津拍的。見到來自天津的記者,老爺子像見到了親人,聊着聊着,就到了中午時分,我提議請他到外面吃一頓,他卻執意讓我們嚐嚐他很喜歡吃的一種日本料理,叫“雞素燒”。
原來,在我們來之前,黃宗江就已經讓在他家服務多年的曾嫂採購好了原料:羊肉片、香菜、生菜等。開吃時,把電磁爐放在餐桌上,放上平鍋,倒上油,用一層洋蔥鋪底,然後依次往上邊放羊肉和菜,再澆上日本醬油,灑上鹽和胡椒粉等作料。燒好一層再鋪一層,綠的菜,紅的肉,白的蔥,絕對是美“色”。隨着平鍋上冒起的煙霧,一股誘人的香味在房間裏瀰漫開來,頓時使人胃口大開。黃宗江邊吃邊問我:“怎麼樣?不比館子裏的差吧!”說着,他還從冰箱裏拿出自制的酸梅湯給我們喝,酸酸甜甜,冰涼爽口,那叫一個美!
圍着香氣四溢的電磁爐,黃宗江又聊起了他追求一生的戲劇藝術和他一生難忘的老伴兒。他風趣地說他寫過一篇散文,就叫《我愛女演員》,曾引得同行大笑,他又補充說,我也愛男演員,衆人更笑。他又坦白地說,我更愛女演員。衆人都被他的坦白和熱情所感染。他說,我所仰慕的女演員,像秦怡、白楊、張瑞芳、斯琴高娃、盧燕、奚美娟等,多是在生活裏不像演員的演員,不作秀而內秀,甘於寂寞地做着不寂寞的事,其中最優秀的代表就是他的老伴兒阮若珊……告別的時候,黃宗江把送給我的書和資料遞給我時問:“夠你炒一盤了吧?”我被他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