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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背景
彭曉輝最近成了網絡名人,原因是有媒體報道了他指導的性學女碩士彭露露求職履履碰壁。彭曉輝是華中師範大學生命科學院教授,研究方向是人類性學。10年來,他只招了6名研究生,還只能掛靠在其他專業名下招生。彭曉輝在華中師大開了多年的《性科學概論》,在學校的BBS上,有“上華師不選《性科學概論》,等於白上華師”的帖子。如今,這個全國高校獨一無二的專業,又將面臨“後繼無人”的窘況。記者就與性生理、性心理、性社會等有關的話題對話彭曉輝。
“做父母應該要考資格證”
齊魯晚報:彭露露在南京找工作有眉目了嗎?
彭曉輝:現在已經有一所大學的獨立學院願意接收她了,是一個涉及婚姻家庭的專業,她去那所學校不僅可以開通選課,還可以開專業課。
齊魯晚報:播撒了革命的火種?
彭曉輝:(笑)星星之火吧。
齊魯晚報:感覺她找工作挺波折的。
彭曉輝:主要是她就想去當學校性學老師。有一些企業開高薪請她去,但這不是她的理想,她不願意去。彭露露之前有三個師姐,她們不像彭露露非要當老師,找工作就比較容易,沒有碰壁。
齊魯晚報:南京的中小學以沒有性學老師這個人事編制回絕,你們當初沒想過這種情況?
彭曉輝:我們寄希望於有開明的校長以生物學(老師)的名義把她招進去,想方設法混進革命隊伍嘛。(笑)我們起初的想法是,她可以用生物學的專業(背景)當中小學老師,條件成熟以後,再在學校開設青春期性健康教育的選修課。而彭露露不甘心,就要開性教育課嘛。人家校長一看,一個女孩子要開性教育課,肯定驚呆了。
齊魯晚報:你覺得中小學的性教育課應該怎麼設置?
彭曉輝:一定是必選課,至少從小學五六年級開始,因爲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到了初中馬上就要面臨青春期的問題。初中和小學設置的課程深度不一樣。在小學之前,應該加強家庭性教育。這對家長要求很高,是一個理想狀態。現階段做不到怎麼辦?得依靠社會普及教育。計生部門輔導社區的育齡男女,讓每一個人在生孩子之前都做一個合格的父母。
齊魯晚報:你的意思是現在的父母大都是不合格的?
彭曉輝:你想,任何專業都要學習,甚至要高等教育,要專業化。在現代社會,要提出一個概念,不經過相應的學習培訓是沒有資格當父母的,做父母應該要考資格證。只要具備生孩子的條件就能當父母?那是在農業化社會。現代社會,分工越來越細,包括教育都分工越來越細。學校不能承擔的教育責任應該由父母承擔。
齊魯晚報:現在的父母有普遍的困惑,他們不知道怎麼對孩子進行性教育,講深了怕孩子想太多,講淺了怕孩子不懂又來問。
彭曉輝:中國現階段的成年人,我可以毫不客氣地說,99%是性盲,說不定這個比例還說低了。幾年前,深圳的熊女士因爲自己的女兒偷看隔壁男孩撒尿,失手把女兒打死了。這是個極端的例子。悲劇是怎麼造成的?如果熊女士知道,女兒看隔壁男孩撒尿是在性好奇的驅使下,性好奇是天生的,她就不會這麼做。她當母親不合格,她有愛心,但沒有愛的資質。
齊魯晚報:那父母們該怎麼做呢?
彭曉輝:先自學。有性學網站,還可以買性學書籍。結婚之前就要學。你自己學好了,至少夫妻性生活也和諧些。不是嗎?
一定要研究正式出版物,不要到網站去看那些花哨、刺激的內容。當然,作爲成年人你有這個偏好無可厚非,只要不違法,不違背倫理道德。問題是那不是知識,那只是一種消費。真的要懂得知識必須要系統研修。一個星期抽一天學習,我相信能自學好。
齊魯晚報:你是不是覺得現在“90後”和“00後”面臨的性教育環境有點危險?
彭曉輝:非常惡劣。(性教育)形式重於內容。即使性教育工作有些試點,也是浮於表面。項目做完上報了,至於中小學性教育體系是否建立了,沒人管。聽之任之,自生自滅。表面上是抓思想品德教育,你越抓他越逆反。
“國內還沒有性學碩士”
齊魯晚報:你的《性科學概論》通選課在華師非常受歡迎?
彭曉輝:你可以查查華師的BBS,BBS上說“上華師不選《性科學概論》,等於白上華師”。這個課開了16年,每年兩個學期都開,至少有一千人選,還不包括旁聽生。學生給我來信談感受,鼓勵我的信件太多了。學生尤其女生私下裏談到這些問題,都會說“你去找那個老師爸爸”。這句話多感人啊。
齊魯晚報:華中師大就你一個性學老師?
彭曉輝:對。說我坐冷板凳也好,從1992年確定方向,我跟他們的研究都不一樣。我研究性學二十年。在我招碩士之前,國內沒有這個人類性學研究方向。
齊魯晚報:那你的開門弟子豈不是國內第一個人類性學碩士?
彭曉輝:性學碩士這個說法不準確。應該是第一個研究人類性學方向的研究生,但她拿到的還是理學碩士的學位。因爲國內沒這個專業,沒有性學碩士的授予權。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國內還沒有性學碩士,除非它(性學)成了獨立的學科。
齊魯晚報:國外有吧?
彭曉輝:跟物理化學一樣,國外性學早就成了獨立的學科,但現在是隻授予碩士和博士學位,本科階段還沒有設學位。
齊魯晚報:目前國內高校有跟你一樣做性學研究的人嗎?
彭曉輝:像我這樣系統地、長時間地研究的很少,也沒有學科建制和學術梯隊。即使我的學生,她的研究方向是人類性學,但授予的學位卻是理學碩士。因爲我本身在生物專業,在動物學下設了一個研究方向“人類性學”。沒有辦法,二十年前我確定(性學)方向以後,就不做動物學的研究了,但是我的人事編制在這裏,一直在這裏工作。
“性的根本問題是政治問題、經濟問題”
齊魯晚報:前段時間,一名上海的人大代表提出“貞操是女孩給婆家最貴重的嫁妝”,引起網上熱議。你怎麼看這個觀點?
彭曉輝:她的出發點是好的,我相信她有責任心。但她有沒有想過,這個現象的實質是什麼?對她的價值觀,我其實是堅決反對的,這是封建的貞操觀。如果以封建的貞操觀來指導我們社會的主流價值,是社會的倒退,是對女性的壓迫,是在彰顯男權主義。這個在五四新文化運動就被批得體無完膚了。她是在拿一種貌似道德的道德說教,僅此而已,對社會進步絲毫沒有推動作用。
齊魯晚報:但她的出發點是看不慣青少年和大學生在性方面的隨便和輕浮。這也是很多家長所擔憂的。
彭曉輝:這說明社會的反性文化積澱太深,他們是封建文化的毒害者。現在是成年人在掌管這個社會,但至少在性學領域,他們是性盲。
齊魯晚報:你認爲未成年人的性早熟該怎麼辦?
彭曉輝:未成年人的性早熟是自然生理的發展趨勢,隨着營養結構的改善,環境中的類激素物質增加,還有社會信息化的迅猛發展。趨勢沒法改變,但有辦法控制性信息規範、系統地傳播。堵是堵不住的,唯一的辦法就是疏。
齊魯晚報:傍大款,當小三,減肥致死,被認爲是女性教育的缺失,最近廣東要試點對中小學女生進行女性教育。你怎麼看?
彭曉輝:這只是表面。往深層考慮,爲什麼現代女性只是依附者?我創造了一個“性資源(sexresource)”的概念。每一個人都在分層次的社會結構中作爲一個性資源存在,是被配置的。而性資源的配置是不公平的,傾向於權貴階層的。權貴階層優先獲得性資源,甚至是多佔有性資源,於是總有一部分人的被剝奪。
齊魯晚報:被剝奪的後果是什麼?
彭曉輝:擠壓效應導致社會底層非常反性,他不反,被剝奪得更多。而權貴階層表面上也要反性,不然他會被社會反對。只要有貧富差距的社會就一定存在(反性)。女人之所以總是依附着男人,是因爲社會財富和配置權主要被男人掌管着。所以才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
齊魯晚報:那應該怎樣進行女性教育?
彭曉輝:女性要自尊自愛,根本是要降低貧富差距。在教育理念上,要強烈主張男女平等,而不僅僅是要女性自尊自愛。應該教育男性們如何關愛女人,教育權貴們如何貢獻和反饋社會。
什麼時候主席臺上男女各一半,在社會資源上女性有和男性平等的配置權,女性自尊自愛的問題就解決了。
齊魯晚報:你好像不是從道德的角度分析這個問題。
彭曉輝:對。性的根本問題不是道德問題,而是政治問題、經濟問題。實質是資源配置格局。根本是要男女平等,消除貧富差距,不然單靠女性教育是達不到目的的。
齊魯晚報:你的“性資源”理論,是不是也能用來分析現在一夜情和剩男剩女增多的現象?
彭曉輝:對。理論上講,一夫一妻制下,性資源其實不可能無限增長,因爲它是排他的。但是社會有人利用所掌握的生產生活資源過多佔有了性資源,必然要損害另外一部分人的利益。擠壓效應導致一部分人的性資源被剝奪,所以剩男一定在下層。
齊魯晚報:但有大批優質的剩女,她們並不在社會下層。
彭曉輝:她們是一種逆反,一種反叛。她們已經掌握了一定生活資料,在生活上可以自立,不願意屈就。
“邊緣羣體的冒頭是社會進步的表現”
齊魯晚報:我看到你的微博有關注木子美,還跟她打了個招呼?
彭曉輝:對她本人的選擇我是持尊重態度的。作爲成年人,她的選擇只要不違法,不傷害任何人,我們無權干涉。但是如果以木子美這種方式切入,對社會的負面影響大於正面影響。
齊魯晚報:我很好奇你對木子美們的看法。
彭曉輝:木子美現象是一種反叛,對社會現狀的不滿。她們是以反叛心理來剖析這個社會,這種精神是可貴的,但是因爲積
累不深,看不到問題的實質。她敢於逆流而上,反社會主流,這一點上我們是共同的。我其實也在反社會主流,但我們反的方式不一樣,用的武器不一樣。
齊魯晚報:前段時間有媒體報道,湖南一個同性戀男子,因爲玩窒息式的SM(指性虐待———編者注)勒死了六個玩伴,以故意殺人罪被判了死刑。他爲自己辯解,窒息式性愛遊戲是雙方自願的,他不是有意殺人。你怎麼看這個男子的辯解?
彭曉輝:無論動機如何,造成這麼多人死亡,能不負責任嗎?法律肯定是不允許的。性的表達也必須以不損害任何人利益爲前提。現在的道德,無論是不是在性領域,都要有一個基本前提,那就是“無傷原則”。無傷的道德才是真正的道德。
齊魯晚報:你認爲公衆應該用怎樣的心態看待像SM這樣遊離於主流之外的邊緣羣體?
彭曉輝:我要替SM正名,真正的SM是不傷人的。SM有一個規則,他們自己約定有一個“safeword”,我翻譯成“安全口令”。約定一個暗號,在施加的過程中受虐方承受不了了,一個手勢,一個眼色,遊戲就不再往下進行,對方是遵守的。真正的SM重點是角色扮演的形式,一個遊戲的過程,而不是真正的傷害。真正的SM是安全的,它的安全性並不比常規的性行爲方式危險。當然SM不排除有失誤的時候,但不會造成如此嚴重的傷害,絕對不是把對方勒死了獲得一種性滿足,那種以SM名義出現的虐待是一種殘害,我並不認爲是SM。
齊魯晚報:從同性戀羣體、跨性別羣體到SM羣體,這些以前沒聽過的羣體慢慢浮出水面,出現在大衆文化中,如何看待這種現象?
彭曉輝:就像火山,它總在醞釀之中,到一定時候就冒頭了。這是社會進步的表現。
齊魯晚報:你認爲這是進步的表現,而不是道德失範或者說性變態?
彭曉輝:儘管有些表現形式是負面的,但至少它反映了社會各個羣體爭取自己權利的吶喊。各個社會利益階層之間,各種生活方式的羣體之間,應該有平等溝通的機會和平臺。
齊魯晚報:也就是說一味地去反對、打壓他們是不對的?
彭曉輝:對。但是一味縱容他們也不對,應該有規範。比如說同性戀,你要尊重他婚姻的自主權。願意跟同性結婚,0K,法律不禁止,甚至給他們髮結婚證。但是也要按倫理規範來行事,不能說結婚還有婚外性,那就直接損害了配偶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