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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回暖畫破碎藕榭改妝冷月盪漾絳珠歸天
到下午約莫那邊法事將息前,惜春喚過彩屏,命他去往大觀園裏稻香村,道:“大奶奶那裏,應有嫩絲瓜,你幫着摘些,也不用拿到這邊廚房,你再幫素雲他們張羅,清炒絲瓜,只略微擱些素油鹹鹽,就跟大奶奶說,久未過去給他請安了,今晚我過去給他請安,並一起吃飯。你只在那邊等候,也不用再過來接我。只是莫跟他們講你姐姐銀屏的事情就好。”彩屏遵命去了。惜春又將那邊屋裏的小丫頭並婆子盡悉支開。屋裏空了,惜春先拿把裁紙刀,走到那幅仍掛在架子上的未畫完的大觀園行樂圖前,那畫兒曬過太陽,屋裏又熱,散發出一股陽光暖氣,惜春略望了望,就用那裁紙刀將畫劃破,一刀再一刀,直至碎成絹縷。再後,他拋下那刀,自語道:“立地成佛。”遂去櫃中最底下,取出一襲尼姑穿的緇衣。那是水月庵智能兒當年留下的。那時智能兒常隨師傅來府,來了又必找惜春嬉戲。智能兒羨慕惜春的綵衣,惜春喜歡尼姑的緇衣,因此有一次智能兒來府裏時就給惜春帶來一件緇衣,換了惜春一件綵衣。惜春抖開那緇衣,換下身上的大衣服,頓改昔年裝束。換衣畢,天已擦黑。院裏別屋已燃起燈火。惜春又找出一襲薄黑紗巾,罩在頭上。小心翼翼踏出屋門,正好賈母舊院法事散後衆尼姑順着夾道往大門外走,惜春緊跟着,走在最後。那時天已全黑,守門的誰會清點尼姑人數,衆尼姑出得門去,門外幾輛騾車等候着,就爭着登車。那惜春趁無人注意他,就沿着牆邊,一徑朝西走去。
且說那彩屏在稻香村李紈處,等到上燈,惜春還未到。素雲因道:“大奶奶先用吧,別餓着了。要不讓蘭爺先吃。那絲瓜等四姑娘來了再炒一盤就是。”素雲因讓碧月去迎。過些時碧月氣喘吁吁跑來報信,道四姑娘不見了!先是襲人、紫鵑等見惜春那幾間屋全黑着,就過去看,竟空無一人,末後惜春的小丫頭並婆子回來,說是姑娘讓他們走開不許早回的,此時已經驚動了太太,二奶奶已經着人去東府報信,並派人燈籠火把的滿府裏尋找。
衆人那裏找得到惜春。尤氏趕過來,尋思或是跟智通圓信去庵裏了,又派賈菖、賈菱騎馬趕過去,兩庵俱無,智通圓信賭咒發誓說只一早去請過安後來一直不曾看見,菖、菱連鐵檻寺也找到,那賈芹又帶着往那一帶其他庵寺裏尋找,皆無蹤影。李紈又建議去攏翠庵並惜春住過的藕香榭、暖香塢尋找,王夫人道:“莫是尋短見了吧,這姑娘也忒孤拐了。”鳳姐、平兒帶着人進大觀園分頭去找,直鬧到東方發白。賈珍那晚出去應酬,一早才歸,聽尤氏報告惜春遁匿,着實吃驚,頓腳道:“統共這麼一個親妹子,可怎麼是好?”尤氏道:“那府大太太二太太並鳳姐等,議論着是否該去報官?”賈珍道:“報官,官府就給你找回來了?若推敲他究竟爲什麼離家出走,拿你訊問,你說得清?”尤氏低頭飲泣道:“自然是我當嫂子的不對,只是頭天我還上趕着找他說話,他對我竟視而不見,口內只吶出‘對面是何人’五個字。”賈珍亦忍不住滴下淚來道:“沒想到他心冷如冰。只莫張揚開,且派人再各處細細尋找。”
且說惜春失蹤幾日後,寶玉到黛玉屋裏,見紫鵑過來放妥茶鍾,便拉住他手說:“我們幾個再不能分離了。”紫鵑抽出手,安慰道:“莫那麼喪氣。”黛玉道:“既有見,就有散。見時容易別時難,別時容易見時難。只是我後悔搬到這院裏後,不比在大觀園裏,從瀟湘館到藕香榭要走老遠,這裏實在是擡頭不見低頭見,我卻沒能多跟惜春妹妹坐一坐。就是他懶怠跟我說話,跟他下盤圍棋也是好的。”寶玉嘆:“他究竟到那裏去了呢?”黛玉道:“我猜他是到自己願意去的地方去了。人多身不由己,他卻由己驅身,就這一條,倒着實讓人佩服。”寶玉見春纖在那邊疊晾好的手帕,因道:“妹妹如今不哭了,還用得着那麼多帕子嗎?”紫鵑道:“不擦眼淚,卻須擦虛汗。你妹妹吃了那些藥丸,沒去病,倒添亂。一日暈眩好幾次,夜裏更盜汗得厲害。太太也說且把那藥停下吧,又說騰出工夫把那賈菖、賈菱喚去問問,只是府裏七上八下的,太太那裏顧得過來?”寶玉道:“我天天過來陪着你。咱們也不用總是說話。就這麼我望着你,你望着我,也是好的。”紫鵑道:“那敢情好。只是老太太沒來得及說那句話,就突然撒手走了。不知如今誰還能說那句話?”寶玉問:“老太太還欠一句什麼話?老太太雖撒手走了,太太還在,太太說了不就行了嗎?”紫鵑道:“你果然不明白麼?太太輕易肯說那句話麼?”寶玉笑了:“原來你是指望那句話。其實他們說也罷不說也罷,我的心已定,那天我自己說出來。”黛玉道:“你們說些什麼,打什麼啞謎?”紫鵑道:“這是啞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