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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是愛迪生用電燈照亮世界、照亮萬古長夜的不夜城,這裏是福特開創汽車時代,把千里萬里翻卷於車輪之下的汽車城,這裏是全世界城市高速公路的起點,這裏是人口數百萬、都會區面積比京津滬渝加起來還要大許多的美國第四城,這裏是令全球洗耳矚目的音樂城、體育城……這裏是爲美國乃至世界開創了一個個新時代的現代文明聖地。
我開着出生於這個城市的福特車,橫穿大半個北美來到這裏,不是爲那蓋世繁華添一份熱鬧,不想在那喧騰派對裏取一份甜食。因爲這一切都已作古,只留下一座荒城和無邊的荒涼供我憑弔。而我留給這裏的,是一聲嘆不出的嘆息,是荒街廢屋裏兩行收不回的腳印。
浩浩一座工業大都會,30年間百業凋敝,百萬居民棄城而逃,而這剩下的幾十萬戀家者又大都隱遁郊野,這樣的城市不荒纔怪。
一進底特律,我就不停地剎車躲閃,不是躲車,也不是讓人,是不忍碾壓馬路上瀝青裂縫裏長出來的那些小花小草。原本是車輪如河流,腳步似雨點的城市幹道上,如今只有野草招搖着春風,只有野花招引着蜂蝶。快到市中心Woodward大道的時候,馬路上一條橫着的裂縫裏竟長出一排金燦燦的野葵花,風一吹,蜂一採,亮閃閃的金花粉鋪滿了馬路。野花攔路,想從這裏進入荒城中心,就得在車輪上濺滿花的屍骨。我只好掉轉車頭,去尋找另一個去市中心的路口。
躲過車行道上那些楚楚可憐的野花野草,總算到了底特律昔日最繁華今日最荒涼的Woodward大道。遠山野坡的荒涼見識得多了,可眼前這城市,這現代大都市的荒涼殘破,卻一下子把我嚇呆了,嚇得不知說什麼,甚至連一聲嘆息都嘆不出了。
整整六個街區看不見車看不見人,那些偉岸巨廈全都沒了窗玻璃。萬千窗口自雲頂洞開,大片寒鴉黑雲一般在無數個窗口飛進飛出,叫聲淒厲,聲震天地,嚇跑了一片剛剛到訪的小鳥。那些體量碩大的別墅,早就沒了人煙,屋裏傢俱長了毛,屋頂瓦縫長了草。有幢別墅的屋頂上竟然長出了一棵樹,硬生生把個房頂給壓垮了。這樣的荒屋在底特律不下十萬套。那上百萬拋業棄家的人如今都去了哪裏呢,他們的路上也荒得野花爛漫了嗎?堅強一些的房子,如今還硬挺在那裏,癡癡地等着主人歸來。可有的房子實在等不下去了,一片片倒在了悽悽荒草之中。人走了,流浪鳥獸卻有了家,這一幢幢荒頹豪宅,如今成了野鳥野獸的華麗巢穴。走進一幢英式華宅的客廳,只見四隻小貓正在那裏啃沙發呢。不知道貓媽媽去哪裏覓食了,也不知道這些剛降生的小貓還能不能吃到一口活命的母乳。
再看看這家酒店吧:下榻過一代代總統、一撥撥娛樂體育巨星的華屋裏,如今都成了鳥巢。高貴的框架模樣雖然還殘存在那裏,可衣衫破敗滿身鳥糞的妝容,完全是一副落難貴族的作派。昔日政要巨星出入的堂皇大門早已關門拒客,只剩下一列列黑螞蟻照着官階職位的排序,堂堂皇皇在門縫裏。而那些釘死大門的鐵釘雖已鏽得一塌糊塗,卻還是堅守在那裏,把大老遠趕來的憑弔者一概拒於門外。繞樓三匝,一樓窗戶也盡皆用木板封死。正在羨慕着螞蟻野鳥的時候,遠處走來一個藍眼男子,這是我叩訪荒城以後迎面相遇的唯一同類,自然免不了打招呼問候。那男子眼睛深碧如五大湖,將那天光雲影荒城廢墟一併收於眼底。“你想進去看個究竟嗎?”男子笑問道。我看見我的影子我的念頭都映在他眼裏了,只好說:“我不是螞蟻呀。”他招招手說:“跟我來。”走到一個窗口,他伸手就把那塊木板卸下了。窗玻璃早就碎了一地,窗戶的框架也都脫落了。兩個人攀窗而入,一下子跳進黑洞裏什麼也看不見了。正在不知所向之際,那男子打開一個很大的手電筒,一團強光柱就照了出去。原來我們落在了酒店的舞廳裏。不知道這舞廳有多大,打開手電筒最強光也沒照到盡頭,也不知舞廳有多高,手電筒光柱只照到穹頂影影綽綽的殘破壁畫。靠近舞池的上方是一個一個隱蔽曖昧的包廂,當年的蜜語情話似乎還沒飄遠,包廂拱形窗戶上的窗簾輕輕撩開了,那是風在偷聽。收回手電筒照看腳下,到處都是穹頂落下的石膏,一個個吊燈跌落在地上,就像大樹底下落了一地的樹枝。不時有雨點從穹頂落下,重重地砸在頭上。外面天氣晴好,真不知這雨點來自哪塊雲彩。
摸出舞廳,入目更是不堪,到處都是臭了的純毛地毯,癟了的手繡燈罩,碎了的手繪瓷磚,開花的牀墊,面目朝下的電視機……嚮導說:“如果我們在海底找到泰坦尼克號,看見的可能就是這番風景了。”嚮導是本地居民,他的親友都棄荒城遠遁了,只有他還守在這裏,他喜歡這裏的殘破之美,經常翻進窗來,弔唁這裏曾經有過的一切,有時候一呆就是多半天。他說:底特律的今日也許就是美國的明天,繁華收場就是這般淒涼,而淒涼殘破是必然結局,也是永恆之美。
看穿結局的人還看什麼呢,還要什麼呢?離開荒屋的時候,藍眼男子又對客人重複了一遍這片荒城的憑弔守則:只帶走你的照片,只留下你的腳印。而他,卻連照片也沒有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