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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聞我起舞
人到九十,季羨林仍然每天4點起牀。王嶽川先生說:“你這是聞雞起舞。”“不,”他答,“是雞聞我起舞。”(天啊!這麼多年來,季府周圍的雞們祖祖輩輩豈不都患上了睡眠不足症?)比較起筆者當初書寫的“北大三老”中的另二位:張中行和金克木,他的後勁明顯要足,在蒼茫的暮色裏挽起褲腳急急趕路。季羨林自稱:“寫篇一兩千字的文章,倚椅可待”。我們的一些編輯不懂趣,想當然地把它改成“倚馬可待”。這一改,季老爺子的特色就喪失過半。八十到九十,季老爺子的威風不是在馬鞍,而是在椅背。爲了寫作《糖史》,曾經有兩年,他每天跑一趟北大圖書館,風雨無阻,寒暑無礙。燕園風光旖旎,四時景物變幻,春天奼紫嫣紅,夏天荷香盈塘,秋天紅染霜葉,冬天六出蔽空,這一切,他都視而不見,甚至不視不見。《糖史》告竣,又把陣地從圖書館移到家裏,運籌於斗室之中,決戰於幾張桌子上。研究的對象,變成吐火羅文A方言的《彌勒會見記》劇本。這裏有個背景:1996年年初,季羨林接到德、法兩國友人的來鴻,請他在一年內,對吐火羅文A《彌勒會見記》劇本殘卷進行修補和完善,並將其譯成英文,交德國方面出版。季羨林的第一反應,是拒絕。自己年事已高,且患有眼疾,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是無論如何完不成的。季羨林寫好覆信,找人打字付郵。當日是禮拜,工作人員都不在。到了禮拜一,大家上班了,他的主意卻又改變:這事幹不幹,不是我季羨林一個人的事,它關係吐火羅文的存活,乃至中華民族的尊嚴。季羨林於是重新覆函,答應幹!這也是一場大仗,困難在於缺乏資料,國內沒有人研究吐火羅文,你得向國外求援。現在雖號稱信息時代,可他需要的資料卻刁鑽古怪,難以成流,在信息高速公路上你查不到,非得到專家的腦庫裏去搜求。你得等、等、等。有時寫作正在興頭,忽然碰到一個難題,就此卡殼,你急得火燒火燎,捶胸頓足,都沒用。只好眼睜睜地擱下,嘗受等待的煎熬。如是乎這般,熬了一年多,《彌勒會見記》劇本英譯稿按期告竣,圓滿交付德方出版。而他的雙目,也正是在這番攻堅戰中喪失了大部分功能,頹然近盲!
兩戰告捷,平生大願告一段落。季羨林並沒有止步,他停不下來,一方面是慣性,一方面是使命。“使命”這詞兒太大,太硬,那就,那就——改“工作”吧。他的工作,主要是爬格子。迄今爲止,他已爬出了上千萬的字。絕大部分,是完成於七十至九十之間。這些東西都那麼值得爬嗎?他認爲值。他爬出的東西,不見得都是甘露醍醐,吃了能讓人白日飛昇,但他敢打包票,內中絕沒有毒藥,或假冒僞劣,讀後至少能讓人享受,能讓人愛國,愛鄉,愛人類,愛自然,愛兒童,愛一切美好的事物。總之一句話,能讓人精神境界有所提升。
“爬格不知老已至,名利於我如浮雲。”他說。向晚之年,“不求有驚人之舉,但求無愧於心。”他又說。但老來不合時宜,或老不曉事,老來作怪,時不時地仍要驚人一下,那是性格使然,時勢使然。20世紀90年代以來,他有好多話成了輿論的焦點,比如關於東方文化復興的論斷:“21世紀是東方文化的世紀,東方文化將取代西方文化在世界上佔統治地位,但取代不是消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