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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書癡範用》,吳禾編,人民出版社、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年1月出版,有刪節
【一】
說實在話,從小到大,無論是哥哥還是我,與父親交流並不多。我們小的時候,他整天都忙,顧不上和我們說什麼,就連喝酒、吃飯的時候也常是邊喝、邊吃、邊看書看報,不怎麼理睬我們。等到退休,不那麼忙了,他喜歡一個人看書,看電視、喝酒,吃飯也經常與家裏人不同步,就像我女兒上小學時在一篇日記中寫的“我們吃飯的時候他睡覺,我們睡覺的時候他吃飯”,在一起說話的機會不多。或許他覺得我們對書、對他喜愛的出版工作知之太少,和我們沒什麼可說的。只有當同事、朋友來到家裏,無論年老、年少,聊起和書有關的事,他才興奮起來,話也特別多。記憶中,父親和母親對我們的學業很少過問,頂多是學期末看一看成績冊,即便哪門功課成績不大好,也未見很着急。完全不像我們這一代人和現在的年輕父母們,對子女的學習那麼上心。可能他們認爲學業方面的事自有學校和老師操心。
不過父親對我們的成長並非不關心。記得上小學之前,每晚睡在牀上,父親都會給我講一段《格林童話》或是《安徒生童話》中的故事。他還給我訂了《小朋友》和《兒童畫報》兩份雜誌。那時兒童讀物品種很少,有條件訂閱的人家也很少,這兩份雜誌成了我和小夥伴們共同的精神食糧。
對我們課餘做些什麼父親也不大過問,但是對看不慣的行爲他是要說的。1966年我初中畢業那年,發生“文革”,學校停課,沒事可做,同學們有時在一起打撲克牌,我不會打,於是買了一副牌學着打,被父親看到,立刻遭到他的批評。他說打撲克太浪費時間,有時間應當多看看書、練練字。那以後我就沒再玩過撲克牌。
【二】
父親愛書,愛到了吝嗇的地步。家裏書架、書櫃上的書,都是他一手擺放的,哪本書在哪裏他非常清楚。如果發現有人動過他的書,就會追問。我每次從書架上取書看都是小心翼翼,儘量讓書籍擺放保持原樣,但是他總是會發現,不知道他做了什麼記號。
有的人向他借了書看過不還,時間一長記不清是誰借的,找不回來,他很心疼。於是他用紙訂了一個借書本,記錄哪本書被誰借走了,連家裏人也不例外。從他那裏借書看,過些天他就會催要。有時外人借書他忘了登記,事後想不起是誰借的,就會一遍遍追問是不是我們拿了。所以我寧願到單位的圖書館借書看。
他倒不是反對我們看書,只是擔心書被弄壞、弄髒。借閱他的書有很多規矩:不準把看到中途的書打開扣着放,不準卷握着書看,也不準折書頁角。所以每次看他的書我都包上書皮,準備一個書籤,一時找不到書籤就用紙條代替。後來從圖書館借閱書,不論是新書舊書,我也是這樣做。
除了愛書,父親還有很多喜好,例如,看電影、聽音樂、吹口哨、收集有趣可愛的小玩意、養金魚、做愛吃的小菜、種花草、集火花(火柴盒上的貼畫)。走在路上,他嘴裏時常吹着歌曲。他曾收集了幾大本火花,有時還與其他火花愛好者通信交換各自多餘的品種。這幾本火花集前些年送給了南京一位火花愛好者。
父親喜愛孩子,特別是抱在手上的幼兒。見到小孩子他就很開心。哥哥和我長大以後,父親經常把住在近旁的年輕同事的孩子抱到家裏來玩。1981年我的女兒出生,產後最初兩個月住在父母家,父親時常抱着我女兒哄逗。
【三】
父親的很多朋友說父親慷慨好客。
他有時給報刊投稿,文章刊登後能得到點稿費,每次拿到稿費,他就請上幾個老朋友或是小朋友,找家小館子一起吃頓飯。離休後,他每到月初都要張羅三聯書店的老朋友們聚一次,吃吃飯,聊聊天,每次都是他用自己的稿費付賬。
母親有位侄女,從江蘇遠嫁到廣西,生活不寬裕,母親生前每到過春節會寄些錢給她。2000年母親去世後,每年春節,父親都替母親繼續寄錢去。
父親的單位每年最後一個月都給職工發雙份工資。父親對家裏僱用的保姆也實行這個政策,每到年末也給雙份工資。有一年他到香港去訪問,回來時給家裏每個人都帶了份禮物,其中也有買給保姆的毛線衣。
從這些事看,父親是慷慨的。但是對家裏人,他有時又小氣得很,一些吃的、用的東西,喜歡獨自享用,不讓別人碰。
朋友送給他的巧克力糖、奶酪、點心,他都收得好好的,自己一個人慢慢吃,只是在偶爾高興了的時候會拿點給孫女或外孫女吃,但是如果孫女們自己拿着吃,他就會說:“我還要吃呢,你們留點給我。”不像多數老年人,孫子輩的要什麼給什麼。
朋友來了,他會忙着泡茶、煮咖啡招待。可是他的茶葉、咖啡家裏人是不準隨便動用的。就連招待客人的玻璃杯、茶具,他也不讓家裏人用,怕打破了。
父親的酒就更不讓人碰了。有段時間我們一家與父親住在一起。我先生出差帶回在飛機上沒有喝完的紅酒,父親看到問也不問就收進酒櫃,我們如果喝一點,他會說:“你們爲什麼喝我的酒?”總之,他的東西我們不可隨便動,家裏別人的東西只要他看上了,也成了他的。
與父親相處時間不長的人都說他是個和氣、幽默的老頭。但是家裏人卻感到他很不好說話,脾氣大,急躁,任性,固執。
他要我們幫他做事時,不管我們正在忙什麼,都得馬上先辦他的事,行動慢點,他就在那裏不住地唉聲嘆氣。
他中年時患上氣管炎,逐漸發展爲肺氣腫。醫生一再叮囑要避免受涼感冒,因爲感冒會導致肺氣腫進一步加重。每到春秋季氣溫變化較大時,我們都提醒他注意添衣保暖,不要着涼。但是他偏偏很貪涼,該加衣服時就是不肯加,幾乎每年春秋季都要大病一場。
最令我們傷腦筋的是,他生病了不肯去醫院。等到病由輕拖到重,還要勸說一兩個小時才肯去看病。住進醫院不等痊癒又天天吵鬧着要出院,連醫生都拿他沒有辦法,只好在出院單上註明“病人自己堅持要求出院”。
家中的事一般是他說要怎麼辦就得怎麼辦,不容商量,如果不照他說的做,他就會發火。他認準的事,家裏人很難說服他改變主意。
1994年,因爲原來的住所拆遷,父親搬入方莊一座樓內第十層的單元房。這套房子南北兩面都有陽臺,北京經常颳大風,陽臺上滿是灰沙,加之樓層高,晾曬的衣物也容易被風捲走。母親和我們都主張給陽臺加裝玻璃窗,而父親堅決反對,理由是《新民晚報》上有篇文章裏說過,封了陽臺會妨礙居室通風透氣,他完全沒考慮南北方在氣候上的差異。無奈之下,母親只好向他的老朋友求助,請他們幫忙說服父親,當然不能讓父親知道。後來聽了一位老朋友的“建議”,他終於同意給臥室外面的陽臺加玻璃窗。往往就是這樣,同樣的事、同一個道理,家裏人對他說他根本聽不進,而從老朋友口裏說出來,他會欣然接受。
近幾年,父親明顯衰老。他本來興趣廣泛,整天忙忙碌碌閒不住,但是這兩年變得對什麼事都很冷漠,什麼事也不想做。除了上衛生間,一天到晚都睡在牀上,怎麼勸都不肯下地走動,與以前判若兩人。過去他雖然很少與家裏人講話,但是經常與老朋友電話聊天。近年由於聽力越來越差,電話也不打了。
父親走後的這些天,我回想起來才明白,他最後這一兩年整日躺着不肯下牀,飯也吃得很少,實在是受疾病困擾,沒有力氣,沒有胃口,並不完全是任性。
1994年父母搬到方莊居住時,都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爲了避免休息時互相干擾,他們各住一間臥室。母親去世後,按照父親的安排,母親的骨灰存放在她生前的臥室中,父親也住進這間臥室,伴着母親的骨灰度過了生命的後十年。
父親留下遺囑,遺體捐作醫用。2010年9月17日送別父親前,我們從他腦後剪下幾小撮頭髮包了起來,因爲遺體捐獻後是拿不到骨灰的,我們把這些頭髮與母親的骨灰放在一起,讓他們永遠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