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神瑛頓悟懸崖撒手石頭歸山情榜儼然
再一日,二人乞討於鬧市,討得不少銅板。在一綢緞莊前,見從裏面出來一對伉儷,男的藕合色華袍領子上翻出裏頭猞猁皮的風毛,帽上鑲着鴿蛋大的藍寶石,女的脖子上圍着整隻的白狐狸,頭上插的步搖綴着海珍珠,雙手插在用孔雀金線繡着鮮花的手籠裏,二人身後跟着兩個丫頭,亦麗妝豔服,丫頭手裏皆抱着最貴的綢緞,剛走出店門,就有雙駕馬車從那邊過來,馬伕放下踏板、打開車門,迎上請他們上車,那闊太太走到寶玉、湘雲面前,也沒去看他們的顏面,只看到他們端着的討飯粗碗,便停住腳,從手籠裏伸出右手來,只見那手指上帶滿鑲着鑽石、翡翠、珊瑚等寶物,大小花樣不一的金銀戒指,他攤開手掌,那闊丈夫便從腰裏隨便掏出一塊碎銀子,擱在他掌心,他便順手往寶玉的碗裏一丟,那闊丈夫自己又掏出一把銅錢拋在湘雲碗裏,寶、湘怕他們聽出聲音,只裝啞巴點頭致謝,那二人便上馬車,丫頭跟進去,倒坐着,車伕揮鞭,馬蹄嘚嘚,眨眼混在通衢的車水馬龍裏。
那寶玉便用不舉碗的手在鼻孔前扇,湘雲道:“你原來不是最喜歡那富貴香氣嗎?花氣襲人知晝暖麼!”寶玉便道:“如今真真是花氣襲人知晝寒啊!”那時已入數九天氣,二人得了碎銀,便去買了只大醬肘子並一瓶燒酒,晚上在堆子裏與別的花子共享。是夜,寶玉道:“襲人與玉菡終成眷屬,且玉菡似已不再苦於兩王爭奪,真爲他們高興!只是倒又不由的想起了三妹妹,不知他們那國的茜草如今是否茂盛?是否又貢來染成大血點子的綃紗?又裁成了多少條汗巾子?”湘雲道:“只不知襲人如今還看得起絳紋石戒指否?”寶玉道:“他必還留着的。”
那日走過一條衚衕。見衚衕口立着一架簇新的敕建貞節坊,看那上面文字,方知是爲李紈立的。聽有馬嘶聲人語聲,寶玉道:“咱們快離開吧,省得讓大嫂子認出來!”湘雲道:“他如何能認得我們兩個‘白頭翁媼’?只是我倒想看看他究竟老了多少?”寶玉道:“還是離開吧。省得他以爲我們是來跟他討錢的!”在江南時,寶玉跟湘雲講過李紈、賈蘭狠心不救巧姐兒出火坑,賈蘭爲支走去求援的王板兒,還大耍奸猾,拿張廢了的銀票騙了板兒等事,當時湘雲聽了也是一副抱打不平的架勢,恨不能立刻衝到他們跟前論個短長,如今李紈、賈蘭就住在衚衕裏,寶玉真怕湘雲那荊軻、聶政的脾氣又發作,拉他手要一起離開。
湘雲道:“我偏要在這裏舉這討飯碗,只當是施主遇上乞丐,如今他家大富大貴,難道真的見了花子都一毛不拔?”正說着,那馬嘶人聲越來越近,移時,只見那邊街口拐過來一輛馬車,上頭卻是一口大棺材,又見車旁一人騎在馬上,一身白衣白帽,仔細看,寶玉認得是賈菌,只見一羣人簇擁着那棺材車穿過貞節牌坊,進了衚衕,就有些閒衆跟着進去,寶、湘不由也跟了進去,只見那裏面有座大宅,門面簇新,門口跪着披麻戴孝的人,便都認出正是賈蘭。衆人眼見那棺材運了進去。
寶、湘忍不住問身邊圍觀的人,究竟怎麼回事?就有鄰居道:“咳!這賈蘭不是靖邊立了大功麼,前兒個才班師回朝,聖上派慶順王、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權等親到北門迎接,又立刻在金鑾殿召見,當即封他爲靖夷一等子,又賞金簪紅纓,更令他胸懸金印,命他年後再往南邊去平定那蠻夷之亂,又賜尚方寶劍,可便宜行事,這不是天大的喜事麼?卻不承想,他媽昨天還好好的,今兒個忽然就死了!”
又一鄰居道:“今兒個上午,戴權來他家宣旨,聖上念他母親李氏守節多年,含辛茹苦將兒子培養成朝廷棟樑之材,敕授誥命夫人,豈不更是天大的喜事?奇怪的是他家竟捨不得花錢放鞭炮。下午禮部奉旨來給他媽帶珠冠、披鳳襖,聽說那李氏剛披上鳳襖,就喜極而亡。也怪,那賈蘭立那麼大功,卻鮮有同僚來親自祝賀,大多支使個管事的來遞個名刺就算給他賀喜了。”
有的鄰居就議論道:“如今世道,紅白喜事你不去給人家送禮,人家可不就也光遞個名刺敷衍你。只是這家人也忒奇怪了,只得剛纔幫着買棺材的那一位堂弟跟他們走得近,算是捨得幫忙了。聽說他們是同科舉人,賈蘭是武舉,賈菌是文舉。”又有知情的道:“那賈菌本是來給他家賀喜的,沒想到喜事變成了喪事,爲幫買棺材,特回自己家換了素服,他媽婁氏聽說,讓他先去買棺材,自己穿素服第一個來祭奠,沒想到賈蘭見了只說幾句客套話,也沒留下喝茶吃飯,那婁氏只好自己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