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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回(大結局五)
神瑛頓悟懸崖撒手石頭歸山情榜儼然
寶玉、湘雲亦跟着合唱,心裏都在想,這情景兒不亞於當年大觀園詩社雅集,實在是人生一大樂事!只是寒氣襲身不禁哆嗦,亦不知何日能再如今日般飽醉。忽然那領唱蓮花落的噤聲呆立,衆人隨他眼光望去,只見堆子外一個大個子乞丐拖着一個小瘦子乞丐進來,衆人忙迎上去,有掐那小瘦乞丐人中的,有給灌酒的,有給揉胸的,忙亂一陣,皆不中用,寶玉、湘雲亦眼見着那小瘦乞丐身體漸漸僵硬,衆人就將那死去的乞丐用破氈裹起,放到堆子一角,其餘活着的就擠到另一角,將火堆亦移燃到那邊,寶玉、湘雲與衆花子擠在一處取暖。可嘆一對公侯之後,落魄到這般田地!
衆花子擠着打瞌睡,爲怕睡實了凍斃,有的就說些奇聞怪事,一個道:“我見着有棵海棠樹,這節下滿樹花骨朵兒。”寶玉聽到就問他:“你在那裏見到的?”想起自己當年住的怡紅院就有海棠樹,仲春時葩吐丹砂、絲垂翠縷;那年過生日,羣芳爲他開夜宴,湘雲掣的花籤就是海棠;後來府裏自己抄檢,衰象迭生,怡紅院那海棠竟枯了半邊……
那花子回道:“誰個騙你。是真的,在那北門外,五里路遠,有個農戶,他家孤零零的,單擺浮擱在村子外頭,就三間草房,也不修院牆,也不設籬笆,屋前卻偏有棵好大的海棠樹,前天我從那裏過,看得真真的,就像有人往樹上撒了幾百十把硃砂,滿枝全現紅骨朵兒!”
湘雲原在寶玉懷裏打眯盹,矇矓中聽見這話,頓時醒了,就跟寶玉說:“我要去那樹下!”寶玉道:“錯季開花的事,原也聽說過,只是這海棠大雪裏頭冒骨朵兒,實在稀罕!”湘雲道:“不知怎的,我此刻一點兒也不困了,渾身來了力氣,我就去那樹下,你跟我一起!”寶玉也忽然來了力氣,笑道:“只恐夜深花睡去!”兩人就站起來,那花子遂對他們說:“出城門過護城河過關廂往西一拐,沒多遠。”有幾個沒睡着的花子就勸他們天亮了再去,寶玉、湘雲道:“放心,我們不會倒下。”兩人就依偎着,照那方向找去。
過關廂往西一拐,便是茫茫雪野。那時又飄起雪花,二人仔細朝前望,只見一星燈火,在遠處亮着,便攜手朝那裏深一腳淺一腳走去。那燈火漸漸如黃豆般大,又漸漸如拳頭般大,再漸漸顯出是一扇紙窗,又漸漸看出那茅屋輪廓,再靠近,果見屋外有株樹,只看不出花骨朵來。那時二人好不容易煥發出的力氣又都耗盡,互相攙扶着終於達茅屋前,不及細看那海棠樹,湘雲便昏倒樹下。寶玉便去敲門求助,那門“呀”的一聲開了,一股暖氣撲了出來,寶玉也暈倒了。
二人睜開眼睛,已在屋裏炕上。雖說是貧寒之家,究竟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更難得的是瓦竈中柴火燒得很旺,二人身上都彷彿有小熱螞蟻爬過,只見一個農婦端過兩碗紅糖水來,放到炕桌上,那邊就有一農夫喚他:“二丫頭!水燙,讓他們別急着喝!”二丫頭?寶玉仔細回想,在那裏曾聽到過這樣稱呼?猛然想起,還是那年給秦可卿送葬,隨着鳳姐姐,當時還有秦鍾一道,半路經過一處農莊,曾到過一個農戶,自己還曾爬到那炕上去擺弄紡車,那時來了一個村姑,別人就喚他二丫頭,那二丫頭還曾紡線給他看,他隨鳳姐姐上車離去時,又曾見那二丫頭懷裏抱着他小兄弟,跟另幾個村姑說笑而來,當時他在車上看到,心裏產生有個想法:恨不能下車跟那二丫頭而去。不承想多年過去,自己人生一番浮沉,眼前竟又是個二丫頭。
那二丫頭拿起一碗紅糖水,吹了吹,遞給湘雲喝。寶玉端起碗自己吹,又拿眼看那二丫頭,分明就是當年的那位,雖略老了點,眉眼都跟記憶對榫,心中便無限感慨。寶、湘喝了紅糖水,肚腸裏又彷彿有小熱螞蟻緩緩爬過,十分舒服。湘雲忍不住就問:“屋外那樹,可是海棠樹?”二丫頭便道:“可不是海棠樹。且大雪天的,竟冒出了滿樹的花骨朵兒。”便問:“你們可是來看這滿樹花骨朵的?”寶、湘皆吃驚,道:“你怎的猜到?”二丫頭道:“不是猜的。那日忽然有個癩頭和尚跟一個瘸腿道人來我們家討水,我把熱水給他們喝了,他們道:你家門外這海棠樹冬天就要開花,且會有一對白頭夫妻來看那花骨朵。他們走了,也沒在意,那天早起一開門,果然滿樹花骨朵!今晚你們又來了,可不是白頭夫妻麼?只是你們大寒天的,走那麼遠趕到這兒來看海棠花的花骨朵,爲個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