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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聽說“‘家’字就是房子裏頭有個豬”的時候,就覺得:有個什麼不好?
及至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社教時期”去農村搞“四清”,以及七十年代“文革時期”在農村當教師,才發現咱們夏商時期老祖宗發明的這個字,真的是絕了!那時候,講究階級鬥爭,講究政治掛帥,講究“一大二公”,講究“狠鬥私字一閃念”……講究來講究去,講究得社員們兩手空空,家徒四壁。然而,有趣兒的是,每家每戶卻都要養着一頭豬!彷彿什麼都是資本主義,只有院子裏面的那頭豬——哦,還有院子裏面的那幾只雞,才與資本主義無緣。
而其實呢?那絕對應該說是對於社員們殘存下來的“私字”甚或是“私心”的一個讓步。這個讓步,顯得很是無奈,但卻又實在是不得不如此。因爲倘不如此,社員們娶妻、生子、蓋房、過年……可怎麼辦呢?要知道,那時候雞屁股就是社員們的儲蓄所,買個針頭線腦啥的,那個錢,就得到雞屁股裏面去摳。院子裏面的那頭豬呢,就可算做是社員們的小銀行了。上面說到的那幾項,工分是指望不上的,只有指望院子裏面的那頭豬了。
不過,要把那頭豬養大,也實在是不易。糧食,人還不夠吃呢,怎麼可能餵它?我在農村當教師的時候,我的學生們每天上學除了要背書包之外,還要再背一個筐,筐裏面再放一把鐮刀。問問那是幹什麼用的?答曰:“打豬草”。就是說,豬吃的是野草野菜。野草野菜那東西,人吃了面黃肌瘦,豬吃了也同樣不長膘。怎麼辦?有辦法:在豬圈的頂部,搭上兩塊木板,以便人蹲上去……拉屎。
那一年,我在河北省農村搞“四清”,房東對我非常關照。無以爲報,我就每天都要把屎拉在房東家的茅廁裏,以便他們弄成肥料,撒到他們家的自留地裏——對不起,我說這話絕非不敬,因爲那時任何一泡糞,對農民們來說都是好東西。後來的有一天,房東的大兒子跟我說,你以後別去廁所了,去豬圈吧。我說那怎麼行?他說那怎麼不行?人糞比豬草好多了,得給它改善生活呀!
從那以後,我就每天都要給豬改善生活了。
這樣的事情還有,不說了,實在是有些難爲情。只說打從有商之際甲骨文上出現了這個“家”字,歲月悠悠,四千年匆匆過去,倘若讓現在的中國人去發明“家”字,我想不管是誰都不會再去想到豬了。那麼,他會想到什麼呢?
可能有的人會想到寵物,因爲他家的寵物對他最重要。
可能有的人會想到電腦,因爲他家的電腦對他最重要。
可能有的人會想到睡牀,因爲他家的睡牀對他最重要。
可能有的人會想到浴室,因爲他家的浴室對他最重要……
是的,家是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空間。只有進入這個空間,你才能得到在任何地方也得不到的隨心所欲和安然。
只是,有一點奇怪,從知道“家就是房子裏頭有個豬”的時候就發生了:對於夏商之際的先民們來說,豬可能很重要,但是,豬再重要能重要得超過人麼?父母也好,妻子兒女也好,“房子裏頭有個人”,這纔是“家”嘛。
想來想去,覺得道理可能是這樣的:夏商之際,中國的氏族社會開始解體,公有制開始爲私有制所取代。而中國的私有制在開始時期的標誌,就是豬。那時候,誰的家裏有沒有豬以及有多少豬,是財富和地位的象徵,因此,人們就把豬看得最重要了。既然豬最重要,又趕上正是要發明這個“家”字的時候,房子裏頭當然就要有個豬了。
而今天,我們之所以把“人”看得最重要,那顯然是時代演進的結果。只是,這個演進的速度,有越來越快之勢。
清明前後,我在報刊上拜讀了許多深情的文字。那些文字,多是回憶老家的。老家有什麼?有小河,有牛車,有炊煙,有晚霞……當然,最重要的是,還有那爲子女們操勞了一生因而整天沉默不語卻又咳嗽不止的父親,以及同樣是爲子女們操勞了一生因而整天唸唸有詞卻又嘆息不止的母親。只是,這樣的文字雖然深情卻很傷感,因爲作者已經是多年沒有回家看看了。甚至,還有那更爲不幸的,已經是“子欲孝而親不待”了。於是,雖說是“父母在哪家就在哪”,但這樣的家,卻也多是留在記憶之中了。而隨着城市化的急劇發展,我們看到,對於現在以及今後的年輕人來說,老家的概念甚至都要消失了。
此外,隨着社會化的不斷加強,家作爲社會最小的生活單位,其功能也便越來越弱化了。就是說,那些功能已經轉移到社會那裏去了。君不見,時下里三口之家的核心制家庭之外,獨身家庭、單親家庭、空巢家庭、拼居家庭等等,不也是已經成爲十分醒目的社會現象了麼?
只是,不管時代怎樣變化,“家”必要有一個房子,這一點依然。那麼,家爲什麼必要有一個房子呢?這是因爲,從具象的角度來說,家的存在仍然必要有一個物質的構成;從抽象的角度來說,家已經不再是財富和地位的象徵,家的存在只是人們必要有一個純屬於自己的空間而已。
所以,在我看來,“家”這個字如果簡化起來的話,現在已經可以把“豬”簡化掉,只保留那個上半部分,即所謂“寶字蓋兒”,也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