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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廝守燕園
“燕園,父親和這塊土地相望相守七十多年。七十年的時間沉積了厚重的愛:一個學子對母校的愛;一位教師對耕耘的土地的愛;還要加上一名歷史地理學者對這片文化沃土獨特的愛。當我們的輪椅行進着,父親也在往事的回憶中穿行。我們走過的一條條路徑,猶如一根根穿起了點滴回憶的珠鏈。
“每次輪椅經過適樓(現在的俄文樓),父親總是用手指着一層南頭的幾扇花格窗說,這就是當年洪業講授‘史學方法’的課室。洪先生身材修長,舉止文雅。‘我們看他從窗外走過來,就趕快坐好,安靜下來。’父親有一次補充。
“燕南園54號,從1930年到1946年,洪業教授在這裏居住了16年。父親每次經過,必定停下來注視着這棟承載了久遠的回憶和深切感激之情的恩師舊居。‘洪業老師,我永遠忘不了!’父親不止一次地感嘆。
“一個明媚的早晨,校園散步歸來的路上,父親忽然說:‘去看看魏士毅墓。’魏士毅是燕京大學二年級的女生,1926年3月18日,在震驚中外的‘三一八慘案’中,爲段祺瑞反動政府殺害。燕大校長司徒雷登設法運回魏士毅的遺體,舉行了全校師生參加的追悼大會。1927年,燕大學生爲魏士毅女士敬立了這座墓碑。銘文刻在墓的基座上:‘國有巨蠹政不綱/城狐社鼠爭跳梁/公門喋血殲我良/犧牲小我終取償/北斗無酒南箕揚/民心向背關興亡/願後死者長毋忘。’我推着輪椅繞到化學南樓的東側,看見近年修的一條碎石路向南伸到墓前。但碎石鋪成的只是一塊塊的長磚,兩磚之間有尺餘間隔,露出泥土和叢叢雜草,輪椅通行不易。我躊躇着,父親說要走過去。我扶他下了輪椅,在碎石路上緩緩前行。在墓碑前站定之後,像以往一樣,父親將碑文一字不漏地朗聲誦讀了一遍。唸完最後一句‘願後死者長毋忘’,父親用手中的柺杖在碎石路面上重重的連敲三下“咚,咚,咚”,像是三個驚歎號震盪在空中。
“一次,逛完季羨林先生居住的朗潤園,父親感慨地說:‘從朗潤園回燕南園的家,你有幾條路可選。但是無論走哪條路,從水塔下,從臨湖軒畔,從鍾亭邊,還是繞到辦公樓,你都得上坡。到燕南園,還得再上一次坡。一路上坡。’
“清晨的寧靜是短暫的。校園裏行人漸多的時候,父親明智地打道回府。告別未名湖的歸程中,我推着輪椅,切切實實地體驗着‘一路上坡’。對這幾米的高度差,沒有誰比坐在輪椅上的父親體會更深的了,每一次上坡,他總是關愛地問我:‘你累了吧?’
“就這樣,我們提着一根根貫穿着回憶的珠鏈返回,又開始期待明天清晨的再出發。”
侯仁之是幸福的,曾經,他把火熱的生命融進了燕園,如今,他在燕園的撫慰下安度晚年。“昔如埋劍常思出,今作閒雲不計程。”“花如解語迎人笑,草不知名隨意生。”更爲難能可貴的是,“人生的那一半”完好無缺,兒女隨侍在側,比起楊絳、季羨林,自然更勝一籌。這叫什麼?這就是天倫之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