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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的情景,我永遠也不會忘記
那天晚上,我們一直談論到了天亮。天亮後,我要起身,大爺纔好像突然想起來什麼,問:“你找誰?”
我說:“我狗剩叔。”
大爺說:“你咋找那貨?”
我故意問:“他怎麼了?”
大爺右手五指彎曲,做了一個向下挖的姿勢說:“刨人家墓子,斷子絕孫啊。”
殺下蛋雞,毒看門狗,敲寡婦門,挖絕戶墳,這是北方農村最忌諱的四件事情。
我謊稱說,自己是寫書的,想了解盜墓的事情。
我臨走的時候,把給狗剩叔的一條紅塔山拆開,留給大爺六盒。大爺說啥也不要,後來看我很堅決,就只收下了一盒香菸。我剛要跨出院門,大爺又拿着一個老南瓜硬要塞給我。我不要,大爺梗着脖子說:“收了你的,不還給你,就不成禮數。”
老南瓜,可能就是大爺家中僅有的能夠拿出手的東西。
我像逃離一樣地離開了大爺家,匆匆走在村道上,眼淚又流了下來。
北方初冬的早晨很冷,楊樹灰色的樹皮上結了一層白霜,屋瓦上溼漉漉的,也是霜打的。太陽剛剛升起來,紅彤彤地,像一個紙糊的燈籠,沒有一點熱量。路邊的荒草,樹上還沒有掉光的葉子,都瑟縮成一團。
我來到狗剩叔家門前,看到沒有上鎖,一陣狂喜。狗剩叔的木門從裏面閂上,此刻他正在呼呼大睡。
敲了好一會兒,狗剩叔才起牀,他睜着惺忪的睡眼,拉開房門問:“你找誰?”
多年不見,狗剩叔還是非常矮小,身體瘦得只剩下一把一捏就嘎巴響的骨頭。他那年還不到40歲,可是頭髮已經一半花白。臉上皺紋密佈,像網眼一樣。
我還沒有吭聲,他突然就認出了我:“啊呀呀,你是幺傻啊,個子比原來高了很多,臉還是沒變,叔認得出來。”他很爲自己的眼光自得。
狗剩叔的家非常簡單,一盤土炕,炕前放着桌子,桌子上是僅有的幾件鍋碗瓢盆,牆上揳個釘子,釘子上掛着一個自行車外胎,但是我沒有見到家中有自行車。
我坐在炕沿上,狗剩叔坐在杌子上,顯得更爲矮小。他問:“今個咋想起看叔來?”
我正在很難爲情地想着怎麼回答,他又說:“聽說你當官了,來這兒是不是開的車?”
還是和以前一樣,狗剩叔說話從來不考慮,他不會考慮對方會不會難堪,也不考慮會不會讓自己難堪,他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一個心無城府的人。
我說:“我不當官了,我現在寫書。”
狗剩叔說:“憨娃,當官多美,要啥有啥,你寫書能掙幾個錢?”
我說:“我不會當官,不會和人拉關係,也不會給人進貢,就只知道踏踏實實幹事,就這人家還彈嫌。我寫書不看誰的眉高眼低。”
狗剩叔說:“那你寫一本書能掙多少錢?”
我說:“弄得好的話,能掙一萬元;不好的話,一分錢掙不上,人家不給你出版,你就沒錢。”
狗剩叔有些得意地說:“你那事情,還沒有叔的事情來錢。”
我心中一陣狂喜,這些天一直想着怎麼才能打開狗剩叔的話匣子,一直想着他會對自己的職業諱莫如深,我沒想到他主動跟我提起自己的職業。
我問:“你能掙多少錢?”
狗剩叔說:“叔出去一趟,就弄一杆子;弄得好了,還能掙兩杆子。”他先伸出一根指頭,接着又伸出兩根指頭。
我也伸出一根指頭:“一百?”
狗剩叔輕蔑地笑了:“後頭再加個零。”
我故意驚訝地問:“幹啥事啊?這麼來錢?”
狗剩叔面不改色地說:“挖墓子。”
那天夜晚,我們躺在炕上,抽菸聊天。
狗剩叔的家中沒有電燈,沒有煤油燈,甚至連半截蠟燭都找不到。他一個人在這個居住了40年的窯洞裏,閉着眼睛都能摸到任何東西。
我們先聊起了那個老紅軍,我問:“那老紅軍也是恓惶人。”
狗剩叔說,老紅軍這些年一直老老實實做農民,沒有人知道他曾經有過那樣一段經歷,他也從來沒有提起過。幾年前,有一個大官來到村子裏找到老紅軍,說老紅軍是他的戰友,這些年一直在找,現在終於找到了。大官要把老紅軍接到城裏享福,老紅軍不去。給他錢,他也不要。村裏人就問他,老紅軍說:“當年打仗的時候,那麼多的人就在眼皮底下倒下了,能活着回來就是福氣。要錢幹什麼?現在日子就好着哩。”
他們這代老紅軍太讓人敬仰了,外爺也是這樣的人。
月亮升上來了,透過窗櫺,照在窯頂的牆上,照在那一個破舊的自行車外胎上,房間裏的一切顯得影影綽綽。遙遠的地方突然響起了狼嚎,一聲過後,有一個短暫的停頓,然後又是長聲嗥叫。狼的叫聲低沉有力,就像從水窖裏發出來的一樣。
我說了昨天晚上遇到狼的情景:“怎麼到現在還有狼,狼不是消失了很多年了嗎?”
狗剩叔說,當初人多的時候,到處開荒種地,狼逼得沒辦法,就跑到了秦嶺深處。最近幾年,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土地撂荒了,狼就又回來了。
我問:“那你挖墓子見到過狼?”
黑暗中,狗剩叔笑了:“見過?只要挖墓子,就要和狼打交道,有時還和狼打得不可開交。”
說到挖墓子,我突然想起了以前看到過的一些電影和書籍,它們都將盜墓渲染得神乎其神,說什麼墳墓裏面有怪獸、毒箭,還有的說有什麼專門吃死屍的蠍子、蟑螂。我問狗剩叔:“是不是這樣?”
狗剩叔說:“那都是胡寫哩,你想,就算有這些怪物,它們吃什麼?早都餓死了。沒有空氣,也在墓子裏憋死了。”
我又想起了回家前剛剛看到過的一部名叫《天脈傳奇》的電影,電影中的古墓裏有着發射毒箭的銅人,還有火焰,我問:“這些東西有沒有?”
狗剩叔說:“這些也沒有,就算有毒箭,幾百年上千年,箭桿早就朽了;火焰更沒有,沒人點火,哪來的火焰?就算古墓裏有火藥,過了這麼多年,也早就失效泛潮,點不着了。”
狗剩叔已經是一個老江湖了。
我說:“很多書上說,你們都有縮骨術?”
狗剩叔笑着對我說:“你看你叔像不像有這種本事的人?”黑暗中他的牙齒閃閃發亮,“你叔有這本事都鑽到財東家偷錢去了,誰還願意鑽墓子?”
窗外突然又響起了狼的嗥叫,這次,叫聲非常近,好像就在耳邊。
那個深秋的夜晚,我和狗剩叔在北方一間殘破的窯洞裏說着天方夜譚一樣的傳奇故事,狼在窯洞外的星光下嗥叫奔走,如果沒有牆壁之隔,我們之間的距離僅有幾米。我們的說話聲,狼能夠聽見;狼流着口水的粗重的喘息聲,我們也能夠聽到。那樣一個颳着冷風的北方的夜晚,到底是狼在傾聽着我們的談話,還是我們在聆聽着狼的交流?
那天晚上的情景,我永遠也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