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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黃大概是我最早認識的植物了。所謂“認識”,首先是“識”。我們親眼所見的東西應該有個名字。一旦叫出了“名字”,萬物就離我們不遠了。然後是“認”。物在眼前,名在其上,辨認就開始了。最後,“認識”就是從更深的層面,從根本上理解事物,是對事物根由的追問。有的問題有答覆。有的問題沒回答。世界就是從這裏發現的。事物的神奇之處往往在於它們的平常與凡俗。因爲“平凡”是一層“膜”,而且是不透明的“膜”,它總是掩蓋了事物的真與理。看不見“真”,“理”是不會搭理我們的。
造物主把萬物留世上,對造物主而言,一切都那麼自然而然。對人而言,則神而又神,百思不解。至於我們如何對待、如何採納、如何保護它們,就要看我們自己的造化之功了。我常常尋思,萬物存在,並非是給人單獨預備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禽一獸,似乎比人更瞭解它們的環境。只是它們不言。或者,它們的“言”,我們聽不着。美醜善惡,都是人類的文化附着物。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萬物皆備於我”,但要緊的是,“物我皆備於世”。不能平等相處,物我必將不存。
地黃還有許多其他的名字。比如“地皇”,其名之肅穆,與花之素樸,相距甚遠。倘若追索其中奧義,實在是因爲地黃作爲一味草藥聲名遠播,藥力神乎其神的緣故。比如,“地髓”,《神農本草經》上說,地黃可以“逐血痹,填骨髓,長肌肉”。藥農以爲,地黃得大地之精髓才根深茁壯。傳說種植地黃的藥田不能年年種植。要種一茬,休耕八載,否則地力匱乏,藥效遞減。地黃還有個簡單富有童趣的名字,叫“蜜蜜罐”,凡是採過地黃的花的孩子,都可能嚐到此花的甜蜜滋味。野生地黃的花是紫紅色的,也有棗紅色和粉白色的,與土壤的酸鹼度有關聯。把花摘下來,可以從後面吸出甜甜的汁液,就像盛着美酒的小酒壺,所以地黃在民間也叫“酒壺花”、“甜酒壺”。
地黃在植物分類學上,屬於玄蔘科地黃屬多年生草本植物,已知地黃有6種。常見的是地黃和天目地黃。天目地黃,花紅莖細,多爲野生。比較少見的是裂葉地黃,葉淺裂或深裂。古人以地黃名之,大概取天青地黃之意。還有一種原因,大意是地黃的地下根莖爲黃色,用它做顏料染衣不易退色,所以叫地黃。在北京地區,和地黃同時開花的泡桐,也是玄蔘科植物,同樣是原產中國。泡桐花落,一年之春也就快結束了。
中國古代,對地黃的藥用價值,評價極高,並視爲珍品。《抱朴子》一書記載:有一山雞被老鷹叼傷,山雞便逃到地裏用地黃葉點之而愈。謝靈運《山居賦》曾有“採石上之地黃、摘竹下之天冬”之句。蘇東坡《小圃地黃》有“地黃食老馬,可使光鑑人”之說。以地黃餵馬,更早出自《抱朴子》:“韓子治用地黃苗喂五十歲老馬,生三駒,又一百三十歲乃死。”足見地黃在古代文人墨客中的神奇誇張之處。
在日常生活中常被認爲是補藥的六味地黃丸,地黃是主藥。錢仲陽所著的《小兒藥證直訣》,六味地黃丸由熟地黃、山茱萸、山藥、澤瀉、丹皮、茯苓這六味中藥組成,曾被列爲皇封貢品。清時乾隆五十四年,懷府河內縣令範照黎有詩云:“鄉民種藥是生涯,藥圃都將道地誇。薯蕷蘺高牛膝茂,隔岸地黃映菊花”,詩中把“四大懷藥”——山藥(薯蕷)、牛膝、地黃和菊花的種植盛況收羅殆盡。
地黃的地上部分長得並不發達,它的主要精力都在地下根莖上。每年的秋天,當地黃葉片逐漸枯黃的時候,就可以採挖了。地黃的根莖發達,野生的地黃根莖比較細一些,大約指頭粗細。而栽培的地黃,紡錘形的根莖粗壯發達,有點像我們熟悉的小塊紅薯。
地黃還常用來女性養顏。“益壽永貞膏”就是以地黃爲主藥。此外,還常用以煎湯、熬膏、釀酒、煮粥等多種方式服食。地黃的美容作用主要在於潤肌膚,明耳目,烏鬚髮。地黃補腎益精,也是固齒護牙的良品。地黃對齒黃不白、虛火牙痛、牙疳露齦有較好療效。
地黃在中國據說有近三千年的栽培史。作爲植物分類愛好者,我對野生地黃更感興趣。荒蕪破敗之地,牆根路邊田頭,三月破土抽芽,四月生葉發花。雖說地冷雨少,依舊生機盎然。它就在我們身邊默默生長,默默地枯萎,不在意我們知不知道它的名字。是藥是草還是花,全憑我們的用意,我們的採納。在北海公園的九龍壁上,我曾拍攝到迎風而立的地黃。在地壇的琉璃瓦上,地黃也一簇一簇地開着燦爛且素樸的花兒。
物種在消失。就在談論物種的此刻,必有我們知道和不知道的物種在消失。人與天鬥,與地鬥,只能是兩敗俱傷,敗得更難看的一定是人。詩意地棲居,到頭來也許就是“失意的”棲居了。唯有順應天地,才能順應未來。一旦眼前的野草當春不再生髮的時候,人類離自己的毀滅也就近在眼前了。但願野生的地黃年年開放,作爲藥,作爲草,並像草一樣,風來依依,春來灼灼。
莫非:詩人,攝影家。博物學愛好者。出版過詩集《詞與物》。現居北京。
莫 非 文並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