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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相
□丁 輝
清明回鄉下老家,到家後總覺得家裏像是少了一樣什麼東西。後來終於明白,家裏原先那條狗不見了。問母親,母親則輕描淡寫地說:賣給屠狗賣肉的趙二了。至於原因,母親的解釋是“不賣遲早也會被人偷去”。據母親說,村裏的狗都賣得差不多了。晚上果然感覺到,以往讓沉寂的鄉村夜晚偶然煥發一點活力的狗吠稀稀拉拉,近似於無。
我一直堅信,對比我們人類弱小的生物的態度,反映一個人對待生命的態度和對待這個世界的態度。記得幼小時,固然是吃不飽,穿不暖,但有動物,狗啊貓的,相依相伴。與動物相依相伴的經歷成爲苦寒歲月裏和煦、溫暖的陽光。
回鄉的第二天,狗的問題已經很難讓我再糾結。賣狗算什麼!現在鄉村,還算稍微能讓人興奮的話題是賣孩子,嚴格點說就是“生孩子賣”。相距不到一里的鄰村,我一遠房表弟剛把自己出生未滿月的女兒“出手”,價格是三萬,目前正準備用這筆錢翻修房子;我一少時玩伴生了一個女兒後,因病恐不能再生育,正有意從當地一戶人家買一個“兒子”,正在討價還價中。
比人類弱小的生物其實也包括人類的孩子。對孩子的態度不僅反映一個人的生命態度,甚至可視爲一個人的道德底線,而這樣的道德底線無疑正在潰敗。老百姓被逼得“賣兒賣女”常被用來描述舊社會的“反動”與“黑暗”。元人張養浩《哀流民操》詩言:“一女易鬥粟,一兒錢數文……甚至不得將,割愛委路塵。”但我們是無法對這種在歷史動盪年代“不得將”(不得已)的“鬻兒賣女”行爲進行譴責的,因爲留下來也無非是餓死;而如今的中國鄉村縱然破敗,也並無衣食之虞,“鬻兒賣女”已儼然是提高生活質量的致富“捷徑”,可嘆!
《三毛流浪記》中有所謂“孝子公司”,“主營”替人“打幡”、“哭靈”,但那自然是張樂平老人的藝術誇張。不意這樣的“孝子公司”在當下鄉村竟成現實。鄉下的那些有一副好嗓子的人於是有了“用武之地”,而且收入不菲。他們替孝子哭,替孝女哭,替姑爺哭,替媳婦哭……根據與死者關係的親疏遠近,價碼亦不同。這回回鄉正趕上一戶人家死了人,響器班於大樹上架起高音喇叭,開始唱“妹妹你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姐在南園摘石榴,哪一個討債鬼隔牆打磚頭”,等不及天黑,表演內容往往漸趨猥褻,不堪入目。中間不時穿插的便是“買”來的哭聲,這種哭聲像是哭,又像是唱,圍着品鑑的不僅有不相干的鄉人,也有花了錢表了孝心的孝子、孝女、姑爺、媳婦等等。
什麼都可以用來賣,包括親身骨肉;什麼都可以用錢來買,包括孝心和眼淚。更可怕的是鄉人對這些行爲的慨然接納與包容。千百年來,傳統鄉村的道德糾責機制維持着鄉村社會的公序良俗,如今,這樣的道德糾責機制已然頹敗。
回鄉三天,不斷有鄉人對我表達這樣的意思:你在外面認識的人多,看能不能找找關係把我們村的地也賣掉?土地,那可是祖祖輩輩的立身之本啊!而鄉人說來輕描淡寫,毫不覺得有什麼惋惜與留戀。相反,鄰村把土地賣給了一外地老闆辦養豬場,還讓他們羨慕不已。那規模龐大的養豬場我見過。有風的日子,二三裏外便能聞到豬的屎尿的惡臭。
說得大一點,鄉村是我們整個民族精神的後方;說得小一點,對於我們這些在城市飄零的“鄉下人”,生於斯、長於斯的鄉村一直是我們精神的後方,泥土一樣的淳樸與堅韌是我們對抗都市浮囂的精神之源。如今,作爲我們精神的後方的鄉村已然沉淪,甚或正在消失。
前日和我一小學老師通電話,方知我曾就讀的本村“村小”已不復存在,原址成爲一家板材廠的加工車間。以“整合教育資源”的名義,全鄉的“村小”已取締殆盡。多少年來,散佈鄉村的“村小”的紅旗於綠樹掩映間飄揚,一直是我心目中鄉村活力的象徵;童稚的讀書聲如山間清泉,盪滌着俗世的塵垢,更代表了鄉村的未來。如今,這些也只好到夢中去拾取了!
“現代化”的承諾,果真如此美好,值得我們付出如許的犧牲去換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