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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襄公的那點事兒,大家早就耳熟能詳:公元前638年,宋楚爭霸,戰於泓水。宋軍在河邊擺好陣勢,而兵力佔優的楚軍還有一半在河對岸。宋軍要發動進攻,襄公不準。待楚軍全部過河,尚未排陣,宋軍再請戰,襄公仍不準。結果楚軍一俟列陣便發起猛攻,殺得宋軍丟盔卸甲。宋襄公大腿受傷,當時逃得性命,第二年就一命嗚呼了!
宋襄公自有他的“原則”,他說:君子不兩次傷害受傷的人,不擒拿兩鬢斑白的人;古人作戰靠實力,不靠地形險阻;我雖是亡國之君的後人,但我不攻擊沒有列好陣的敵人。(“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古之爲軍也,不以阻隘也。寡人雖亡國之餘,不鼓不成列。”)
宋襄公的“原則”當然可笑,他的異母兄弟子魚當時就反駁說:敵人受阻於地勢、沒做好準備,這是天賜良機啊,怎麼可以不打呢?何況我們面對的是強敵,就是鬢髮斑白的老頭兒,也應抓來殺掉!再說我們訓練士兵,就是用來殺敵的;敵人受了傷,怎麼不能補上一刀?如果不肯加害傷者,還不如一開頭就別傷人家,乾脆投降算了!——子魚的話句句在理兒,宋襄公所謂的“仁義”,也被貼上“蠢豬式”的標籤,貽笑後世!
俺這人天生同情弱者,讀史至此,總覺得有點不是滋味:宋襄公真的如此可笑嗎?我怎麼覺得他是個有理想、有道德、值得同情的好領導?
有人把這視爲愚蠢、迂腐,我卻從中體驗到一種道德力量和英雄情懷!——不錯,泓水之戰後,襄公受到很多埋怨,子魚的事後分析更是針針見血!然而他們談論的是軍事,始終停留在戰術層面;他們都不曾像宋襄公那樣站在那個特殊位置上,面對祖先的注視做出抉擇!他所代表的,是一種曾經的輝煌和難挽的逝去,他的聲音行動中帶着幾分悲壯和蒼涼,這是那些突破一切道德底線、不擇手段唯勝是求者所難以理解的!
現代足球是一種紳士運動,若有一方球員倒地,對方馬上會把腳下的球踢出邊界。而本方救治了傷者,也會禮貌地把球交還對方。激烈的競爭並不妨礙禮尚往來、遵守規則。
其實就是你死我活的戰爭,也還是講究道德的。近日在《作家文摘》上讀到一篇文章,說傳統歐洲貴族鄙視金錢、極重榮譽。曾有一英國貴族與英王爭位,率軍渡海而來,登岸後卻發現糧草告罄,只得向英王請求錢財援助,以便遣散軍隊;而英王居然很“紳士”地慷慨解囊——幾年後這位貴族又捲土重來,終於打敗了英王!
用我們的邏輯來看,這位英王是十足的“蠢豬”,竟拿金錢來資助敵人,這叫養虎遺患,活該倒黴!——不過歐洲人不這麼看,他們欣賞這位英王的貴族風範,對他的寬容給予高度評價!
其實中國人從前也有不少“犯傻”之人。剛好看到一條微博:民國教育部長王世傑的兒子王紀武考試失利,只能在中央大學當旁聽生;而當時的中央大學校長羅家倫正是王世傑以前的學生。擱在今天,這還算個事兒嗎?就是部長不打招呼、不批條子,你羅家倫連這點眼力都沒有,還要當校長?然而事實是:部長一聲不吭,校長假裝不見,孩子照舊旁聽,這三位都“蠢”到了家!——只是對這樣的“蠢”人,至今還有人惦着,在微博上發帖傳誦!
另一件事就發生在我們身邊。有房地產商找到著名電影演員孫道臨,說如果允諾利用他的大名推銷房屋,可以白送一套居室給他!不料孫道臨竟“蠢性”大發,將對方趕出家門!——其實孫先生只要想想:您一位“演戲的”,又何必認真?比你既富且貴的人有的是,在這種場合下,哪個不是臉一抹、半推半就、悄然笑納?——我想唯一的解釋是:孫先生是個有歷史感的人,他深知,當一個人離開這個世界時,億萬財富一分也帶不去,跟他相伴的只有他的名聲!
上面舉的兩例都不是戰爭的例子。戰爭畢竟是非常事件,是人類交往的一種極端方式,道德的空間在這裏被壓縮到最小。然而現代戰爭反對不宣而戰,反對傷害平民、虐殺俘虜,反對使用大規模殺傷性武器,這與宋襄公的所作所爲,難道不是精神相通的嗎?
當然,誰也不能禁止勝利者取笑失敗方。然而怕就怕,我們恥笑打仗不忘道德的宋襄公,就同時把整個道德體系打上“虛僞”的註銷印,統統掃進垃圾堆!——更可怕的是,趕到和平年代、建設時期,仍放不下《孫子兵法》“三十六計”,滿腦子“敵情觀念”,把戰友同事羣衆全都視爲敵人,施謀設計、殘酷打擊,統統趕盡殺絕、決不手軟!
在一個重修養、講道德的成熟社會,尊重對手、對失敗者的道德水準表達應有的敬意,是一種正常的舉止。——當你一臉輕蔑、肆意嘲笑失敗者時,勸你照照鏡子,看看鏡子裏映出的,是偉岸的英雄範兒、還是忘形的小人相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