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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眼睛的男人態度很謙卑
按照規定,每個少年進入救助站的時候,都要被搜身,小刀、繩子、香菸等等一些不合時宜的東西都要被收繳。
孫子明笑着說:“你沒看我藏在內褲裏,他們搜不到。”
和成年人一樣,一根香菸也能拉近兩個少年之間的距離。
蜈蚣說:“我見過你,前天吃飯的時候,你排在我的前面。”
孫子明說:“我這是二進宮。”
蜈蚣問:“你這回是怎麼進來的?”
孫子明說:“我剛出去,就又做鉗工,被雷子抓住了。你是爲什麼進來?”
孫子明在江湖浸泡多年,他知道一些江湖黑話,小偷們把第二次被人抓住後關起來,不叫“又進來”,而叫二進宮;把偷竊不叫偷竊,叫做鉗工;把警察不叫警察,而叫雷子。
蜈蚣說:“我沒有偷東西,我不知道警察爲什麼也把我送到了這裏。”
孫子明說:“我們跑出去吧。”
蜈蚣說:“我纔不跑哩,我等人接我。”
孫子明問:“誰會來接你?”
蜈蚣說:“我老爸啊。”
孫子明說:“那我就等我哥哥再來接我,我哥哥愛打我,下手特重。”
我和工作人員站在門外,偷聽着房間裏他們的對話,我們都深深感慨孫子明的機警。在多年的職業乞討生涯中,孫子明依靠扮演一副可憐相,感動了無數的路人,讓路人自覺地掏出零錢放進他面前的破碗裏,我相信他也能再次感動這個外號蜈蚣的少年。
然而,我低估了蜈蚣,低估了蜈蚣的狡猾。
我聽見蜈蚣問孫子明:“你們在哪條路上做鉗工?”
孫子明說出了他經常乞討的那條馬路。
蜈蚣又問:“你經常是開天窗?還是走地道?”孫子明似乎遲疑了一下,說:“都做。”
蜈蚣繼續問:“你是做架子的,還是摸點子的?”
我聽見孫子明沒有說話,他只是一個勁地勸蜈蚣:“抽菸,抽菸。”
顯然,孫子明不知道蜈蚣在說什麼。
蜈蚣的口氣突然變得強硬起來:“你他媽的到底是做什麼的?說!”
我擔心孫子明會遇到危險,正想衝進去,工作人員拉住了我,他很嚴厲地咳嗽了一聲,將腰間的鑰匙串擺弄得倉啷啷直響,然後走過去,打開了房門。蜈蚣和孫子明趕忙摁滅了菸頭,工作人員裝着沒有看到這一切,他威嚴地說:“你們在說什麼?不準打架,不準吵架,誰違反了規定,罰打掃廁所一週。”
其實,少年救助站的廁所是有專人打掃的,但是,這句話很有威懾力,孩子們最不願意做的事情就是打掃廁所,這句恐嚇的話常常讓一些頑劣不化的孩子變得暫時乖巧。
我也是在後來才知道,盜竊團伙有自己的黑話,這些黑話外人聽不懂,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在說什麼。
孫子明知道的,只是一些簡單的黑話,只是一些皮毛。江湖上,隔行如隔山。
蜈蚣說的“哪條路”,並不是指真正的馬路,而是指撬門扭鎖入室偷盜,還是跟着行人掏包行竊。蜈蚣口中的開天窗和走地道是指偷竊的部位,上衣口袋叫天窗,褲子口袋叫地道。做架子,則是指遮擋偷竊對象的目光;摸點子,則是指下手偷竊。
那天,我也低估了孫子明的應變能力。
我相信即使我面對蜈蚣這樣咄咄逼人的盤問,也會心中發慌,露出馬腳,然而,孫子明很鎮靜,也許,就在少年救助站的工作人員進門打斷他們的談話時,孫子明便想出了對策。
我聽見孫子明說:“誰能夠知道這麼多啊,我是剛跟着我哥幹這行的。”
蜈蚣問:“你們單幹?”
孫子明說:“是的,我哥帶着我。我幹這行時間不長。”
蜈蚣很輕蔑地說:“怪不得這麼短時間二進宮,沒人罩着怎麼行?”
孫子明趕快不失時機地問:“你們有多少人?怎麼個罩法?”
蜈蚣說:“我們的人多了,幾十個呢,誰搭架子,誰走趟子,誰摸點子,都有分工。”
孫子明很羨慕地問:“你們比我和我哥好多了。可是我都聽不懂你說些什麼?”
蜈蚣炫耀地說:“搭架子就是掩護你,走趟子就是檢查他身上的錢包放在哪裏,摸點子就是下手啊。”
孫子明嘖嘖稱讚着:“這裏面還有這麼多道道,可惜我們什麼都不知道。”
蜈蚣更加得意地說:“我剛纔還以爲你是條子,弄了半天是併肩子。告訴你吧,土鱉,你學着點,以後走江湖用得着。就是下手也分好多種,用鑷子夾的叫長鉗子;用刀片劃的叫飛刀,還叫小李飛刀……”
我在外面聽得震驚不已,竊賊行業裏,原來還有這麼多的講究。按照蜈蚣說話的內容推斷,條子就應是臥底、密探之類的意思;併肩子的意思就是朋友,武俠小說中經常能夠看到這個稱呼,“併肩子,上啊”。土鱉則是笨蛋,一個罵人的詞語。
我聽到蜈蚣在裏面大罵我,因爲我就是他口中的帶着孫子明上道的哥哥,他罵我不懂一點江湖規則,還想在江湖上混,早晚會被亂刃分屍。蜈蚣還勸孫子明跟着他幹,他早晚會成爲老大,會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
他說:“你想在道上混,沒有個幫手,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蜈蚣還說,他只是偶然失手,不過不要緊,很快就出去了,老大知道他在這裏,會接他出去的。他這幾天不用上班,全當在這裏養精神。
蜈蚣的話語老氣橫秋,完全不像一個少年的口氣,我想,這個少年可能很早就進入了盜竊團伙行竊。在他的心中,從來就沒有什麼道義和良善,我聽見他在向孫子明吹噓自己的過去,說他都偷竊過些什麼東西,偷竊過些什麼人,上至七八十歲的老人,下至穿着校服的學生,而偷竊最多的,則是一些衣着時尚的女子。他說,每次他看到失主垂頭喪氣,號啕大哭,他就感到很好笑。
這個少年心中已經泯滅了僅有的良知和友善。
那天下午快要下班的時候,少年救助站的接待室裏來了一個40歲左右的男人,長着一雙老鼠眼睛,他是來接蜈蚣的,自稱是蜈蚣的父親。
救助站的工作人員悄悄上樓告訴了我,我隔了十幾分鍾後,也裝着是來接人的,走進了接待室。
老鼠眼睛的男人態度很謙卑,他一看到我就先發煙,彎着腰,畢恭畢敬。他總是低垂着眼睛,不敢與我的眼睛對視。然而,我看到他薄薄眼皮下的眼珠像彈子球一樣滴溜溜亂轉,活靈活現。和所有小偷一樣,他皮膚黧黑,身形消瘦。
我想和他攀談,可是他話語很少,只是含含糊糊地嗯嗯着,囫圇吞棗地答應着,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他的眼睛不時地瞟向我的口袋,我知道這是他的職業習慣,裝着沒有在意。
蜈蚣和孫子明走下樓的時候,我和這個老鼠眼睛的男人都迎了上去。然後,我們四個人一起走向救助站的大門口,蜈蚣和孫子明一直在唧唧呱呱地說着話,好像有些難分難捨。我裝着沒有留意他們的談話,而老鼠眼睛則疑惑地看看他們倆,又疑惑地看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