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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的那個地方,叫馬耳坡。這似乎是一種宿命,我在成年後的夢裏,常常是赤足在草地裏山樑上游走。
童年時最好的零食,就是饅頭,蒸籠揭開,熱氣騰騰的饅頭賣的是5分錢一個。那個煤火熊熊的饅頭鋪子,就在鄉衛生院旁邊。大概是8歲時,我與爺爺正在鋪子裏吃饅頭,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從衛生院裏抱出一牀裹着的席子一下攤開在地,是一個剛嚥氣的死屍,死亡的氣息也一下撲面而來將我裹住,剛嚥下的饅頭彷彿又要從喉裏返回,我滿眼淚花,又忍不住全身顫抖。
我沒有想到,那麼早,我竟聞見了死亡的氣息。從此以後,我再沒有去那裏吃過饅頭,每次經過,都要繞道而行。這也影響了我一生的味覺。每次去醫院,在那些藥味瀰漫的空氣中,在那些廢棄扔掉的針管輸液瓶的碎裂聲中,我感到一種短暫的窒息。而走出醫院大門,我總是用力地掐自己的手腕,或者緊咬嘴脣,我悄悄提醒自己,生命還在,活着多麼美好,用不着那麼傷感。
我居住的房子,就在馬耳坡的山樑上。那是幾間破舊的茅草屋,在狂風大雨的時候,有幾次,整個茅草屋頂就被大風給掀走了,屋頂像風箏一樣在大風中飄搖,當我再見到屋頂的時候,它就像一件破舊的衣裳可憐兮兮地披散着掛在柏樹的枝丫上。所以每逢風雹突襲的夏天,我和母親總是驚慌地躲在桌子下面,我和同樣幼稚的母親認爲,一張搖搖晃晃的破舊老桌子,就可以爲我們遮風擋雨,甚至呵護我們顫抖的身體和生命。這種童年時期對居住地的不安全感,竟也影響了我的一生。而今我居住在城市的大樓裏,每逢風雨大作,我就會從睡眠中驚醒過來,披衣起牀,把燈開得亮亮的,我總擔心屋頂也會突然間在風中掀翻。我這種怪異的行動,當然是杞人憂天,我家上面還有一層樓呢。而每逢這時候,母親總會打來電話,囑託我關好門窗,尤其是驚雷閃電時,不要到陽臺上伸出頭去張望。母親知道,颳風的時候,我喜歡推開窗,那是我在張望故鄉的方向。
破爛的茅草屋,在那段清貧的歲月裏,卻依然在每一個黃昏飄出香噴噴的炊煙。勤勞的奶奶和母親,輪流爲一家人烹調着鄉間的伙食。而最誘人的,是鹹菜煮麪條、煮南瓜、煮土豆片、米豆腐。我在山樑上聞到那炊煙中飄散而來的氣息,它鑽進我的鼻孔,直達肺腑,我全身的每一個毛孔都因亢奮而幸福,因幸福而酥軟。鄉間炊煙的氣息,竟也長長地飄散在我的生命中。我想念村莊的時候,眼前總有炊煙裊裊。我仰望雲端,也以爲那是村莊升騰的炊煙凝聚。
童年的我,內向,孤獨,敏感,在山樑上常常眺望城市隱隱約約的方向。鄉村的每一條大路小路,總以爲是通往城市的。而當我後來真的進入了城市,我才發現,我其實與城市同牀異夢,在我現在絕大多數的文字中,他們大多來自鄉村,來自底層,衣衫破舊,汗流滿面,卑微殘喘,但內心與莊稼一樣純樸乾淨。
童年的我,喜歡山樑上草叢裏的昆蟲,我也成了孩子們中的昆蟲王。也許是因爲寂寞中纖細的心靈,我把一隻甲殼蟲裝進玻璃藥瓶內,一直觀察了它三天。後來,它悄無聲息地死了,我在山坡上還悄悄爲它壘起一座“墳”並傷心地哭泣。當我有一天發現兒子也喜歡在草叢中撲騰昆蟲的時候,我一下淚流滿面。我明白,這是遺傳基因的神祕牽引。
有人說,童年的經歷會影響人的一生,我深深地體會到了,來自童年的撫摸,它就像一隻巨大的手掌,讓我在它的蒼穹下不知不覺行走,而那種氣息覆蓋了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