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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家鄉縣委大院裏面的樹很多,花也很多,其中有幾棵柚子樹,又高又大,枝繁葉茂。一到春暖花開的季節,柚子樹上開滿了單層的小白花,像一顆顆小星星鑲在綠葉中,飄下一地的清香。縣委大院的工作人員,每次從柚子樹下經過,都會駐足看上一眼綠葉中的小花瓣,聞一聞空氣中的花香,舒心的笑意會在臉上蕩然而開。
和風吹拂,飄落的小花瓣在空中飛舞,不一會兒,地面上便積滿一層,遠處看,像一層白雪,給人一種恣意的美感。沒有人會驚擾這隨意掉落的花瓣和四周花草散發的清香,包括路過的縣委領導,還有縣委辦公大樓的工作人員。
有一天,一名清潔工人要去清掃落葉、花瓣,縣委一位領導就出來說,不用掃它,怪好看的。從此以後,花開花落,風來雨往,人們駐足,只爲欣賞。五層高的辦公大樓與柚子樹的高差懸殊不大,工作人員從窗口就可以看到柚子樹上的花瓣和秋天它掛滿的果實。一窗的綠色葉片和漸漸變大的果實,自然是大自然賜予的福澤。
那時的縣委大院並不設防,人們可以隨意進出,跟串農家一樣。人與自然十分和諧。
所以來縣委大院看花、聞花香的城鎮居民有很多,其中一個老人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是一名退伍軍人,也是一個殘疾人。抗美援朝他參加上甘嶺戰役,一隻手丟在戰場上,從此以後他沒有右手。回到地方,在政府關照下,他生活在縣城。
到了春暖花開季節,老人會到這裏來觀看花開;到了秋天樹上掛滿果實,老人仍會到這裏來觀看樹上的果實,口中還唸叨着:一個、兩個、三個……數錯了,他會重來,直到臉上蕩起笑意爲止。
縣委大院的柚子終於成熟了,該收穫了。這個時候老人就會背上背兜,手握竹竿來到樹下,採摘果實。沒有人攔他。放着也是放着,還不如讓人摘了去,比風化腐爛了好。縣委大院的工作人員都這麼說。
柚子樹的樹幹很高,老人手握竹竿,踮起腳尖也夠不着樹上的果實。他於是搬來磚塊增加高度。因爲他只有一隻手,他盡力保持平衡在樹枝間來回捅,那隻空袖管則在他身前肆意狂舞,像一面空中飄動的旗幟。幾次跌倒,他又頑強站起,終於一個個柚子在他眼前落下。那咚咚落地的聲音,像一個個秋收音符,悅耳動聽。
當窗前的果實在秋色中慢慢落盡,當老人背上裝滿柚子的揹簍,佝僂着身子蹣跚消失在大門外,人們平添的也許只是秋意落盡的無限留念和惆悵。
沒有人注意那些果實老人是拿來吃,還是到市場出售或者留着它用。最終沒有人關心老人和那些果實的最後去向。
老人走了,臉上帶着收穫的喜悅。縣委的工作人員看見老人,就如同看見風中的老樹一樣,早已習以爲常。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很多事情在不經意間改變。
又是一年春去秋來,縣委大院的大門新增了門衛,這時候老人進出就不容易了。
老人手拿竹竿再次來到縣委大門口,被門衛攔下。
老人憋紅了臉說:“我要進去,我要摘柚子。年輕人,你曉得啵,那些柚子對我們有多重要。”
門衛不肯。
老人急了,又說:“你知道不,我每年都要到這裏來採摘柚子,縣上的領導都沒有攔我。”
門衛說:“不行就是不行。”
爭執聲吸引了路上的行人,這時從人羣中走出一個領導模樣的人,躬下身攙起老人說:“你是人民的大功臣,縣委的大門永遠向你敞開,誰也阻擋不了您老的一片真情。”
老人認出是縣委書記,略顯不安說:“我不是有意爲難這位小兄弟,我……我……”
書記明白,點着頭,攙扶老人進了大院。
來到柚子樹下,書記幫助老人摘下柚子樹上黃澄澄的果實……老人背上果實終於心滿意足走了。
有人問:“他這是爲什麼?就爲了幾個果子……”
書記笑了說:“一種懷念,或者說一種心願。想想上甘嶺沒有水喝的時候,誰不希望吃上家鄉的一口柚子。他懷念的是在戰場上犧牲了的戰友。”
人們終於明白了。
又過了幾年,老人去世了,在他的墳前多了一些柚子,那是人們獻給他的。而縣委大院的柚子樹愈發蒼勁,成了縣城的觀賞景點,每年來參觀的人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