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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的櫻桃紅了。
這個時候的白鹿原,便進入一年裏最紅火的時月。原上原下和原坡,新修的水泥大道和田間小徑,便呈現着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的車流和人羣,這是西安城裏的男人女人或搭夥結伴或扶老攜幼摘櫻桃來了。他們散漫在櫻桃園裏,伸手攀下綴滿或紫紅或金黃的櫻桃的樹枝,摘下一串一串熟透的櫻桃,填到嘴裏,便發出舒心的讚歎,好鮮好甜吔。更有男孩或女孩,攀爬到樹上,從樹梢上摘下最大也熟透的櫻桃極品,下樹來送到情侶手裏,會心的微笑裏盪漾着別具一格的浪漫。喧譁聲嬉笑聲和呼朋喚友的聲浪,此起彼伏在櫻桃園裏。原上原下通往櫻桃園的大道和小路兩邊,擺滿了盛着櫻桃的筐籃和紙箱,叫賣聲議價聲嘈嘈一片,交易活躍。我看着那些抱着一箱箱櫻桃乘車離去的男人和女人欣慰的臉色,無疑是北方這種鮮果獨有的滋味帶來的。我更感興趣的是那些出售櫻桃的賣方收款裝錢的動作,無論農夫農婦抑或小夥姑娘,從買方手裏接過錢來數一數,儘管數錢的手指的動作有靈巧和笨拙的差別,而臉上的表情卻無多大差異,不見驚喜,更不見得意,多是數過之後塞入掛在胸前的布兜,無論三十五十乃至三百五百,都是以習慣性的動作塞入布兜了事,又忙着招呼圍過來的新的顧客了。他們一把一把往布兜裏塞着錢時所顯示的平靜而又平常的表情,可以透見原上原下鄉民的心理氣象了。
這裏的櫻桃,在我已形成難以化釋的情結。
我至今依舊清楚地記得,46年前的1965年,我在《西安晚報》發表過散文《櫻桃紅了》,是歌頌一位立志建設新農村帶領青年團員栽植櫻桃樹的模範青年。這是我初學寫作發表的第二篇散文,無論怎樣幼稚,卻鑄成永久的記憶,櫻桃也就情結於心了。櫻桃在我生活的白鹿原地區,是當地鄉民種植的諸如桃、杏、沙果等果類中的一種,多在原坡不能種植莊稼的坡地上生長,沒有資料顯示何朝何代開始栽植這種水果;村子裏年齡最大的長者也說不清,只記得自己穿開襠褲的幼稚年紀,就吃櫻桃,吃着自家園裏的櫻桃還嫌不夠味兒,常常結夥偷摘品嚐別家的櫻桃。當地人自古以來不稱櫻桃,稱作瑪瑙。如果依這種水果的果形和色彩而論,瑪瑙遠比櫻桃更爲恰切也更富詩意,那綴滿樹枝的一嘟嚕一嘟嚕或鮮紅或金黃的小顆粒,活脫就是一串串珍珠瑪瑙。
加深且加重這種櫻桃情結的另一種因素,說來就缺失浪漫詩性了。我在白鹿原地區生活和工作大半生,沉積在心底的記憶便是窮困的種種世相。不單是我和我的家庭,整個白鹿原的鄉民,從年頭到年尾都糾結在碗裏吃食的稀了稠了有了空了。尤其是我在公社(現稱鄉或鎮)工作的十年時間裏,體味尤深。每年交上5月,即民間俗說的青黃不接的時月,一些生產隊(即今村民小組)的幹部便三天兩頭趕到公社來,堵住分管糧食的幹部,百般申述缺糧的困境,要求多給他們分配救濟糧食。這些求助的生產隊幹部,多是來自白鹿原北坡上或大或小的村莊。坡上溝道里有小股泉水,僅供人畜飲用,“學大寨”大潮中修建過一些蓄水池,效益甚微;北坡上的田地,多爲跑水跑肥不蓄墒的薄田,僅種一料莊稼的小麥產量,頂好的年份不過200斤,遇到乾旱缺雨的災年,稀疏矮小的麥稈兒搭不住鐮刀,只好用手撅拔,俗稱“猴拔毛”,產量就可想而知了。上級調撥下來的救濟糧可以說是杯水車薪,分管糧食的專幹即使慈心軟腸也只能撒胡椒麪兒。那時候的櫻桃雖然依舊開花結果,卻當不得飯吃。尤其在“學大寨”學得幾乎發瘋的“文革”後幾年,許多生長在坡地上的櫻桃樹,因爲修造梯田而砍掉了。有幸存留的櫻桃樹,在青黃不接的5月初成熟的櫻桃,由社員摘下再送到指定的國營商店,換回的有限的錢款,成爲生產隊空乏已久的錢櫃裏的庫存,首先作爲頭等合理開銷的項目,便是給發生疫情的牲畜作療治費用,彌足珍貴。
在西安郊區轄屬的26個公社裏,地處坡、原和山嶺地區的公社不過兩三家,與那些佔據渭河平原腹地的公社相比,難以望其項背。這兩三家自然環境較差的公社幹部遇合到一起,便自我調侃定位爲“第三世界”;在“第三世界”裏,我工作的原坡地區當屬墊底的一家,走到處似乎都有矮人半截的感覺。所謂人窮氣短不單說個人,工作單位似乎也應此話,我有雙重體驗。
徹底扭轉以至完全改換那種不良感覺的卓絕一筆,便是櫻桃。我約略知道,自上世紀80年代中期起始,灞橋區的領頭人,既得改革開放之“天時”,更度白鹿原地理特質之“地利”,確定該地區以櫻桃種植爲主業,爲鄉民開創一條脫貧致富的途徑。我尤爲讚賞尤爲敬重的一點,20餘年來,灞橋區的領頭人調換過一茬又一茬,而一茬又一茬的新繼任的領頭人,都一如既往地瞅住櫻桃園的建設和發展,終於形成氣候,形成產業化的規模。單是白鹿原原上原下和原坡,現已種植櫻桃2.4萬畝,結果的櫻桃樹有1.5萬畝。3000餘戶鄉民現在年均收入超過4萬元,人均超過萬元,竟然比本區那些過去的盛產糧食的平川地區的人均收入超出近兩成。儘管我知道讀者逆反文章裏引用數字,仍然忍不住要把這些數字擺列出來;這些數字牽涉我的情感。甚至顛覆了情感記憶裏最軟最短的那一脈。我確鑿相信這些數字,儘管沒有必要挨家逐戶去詢問誰個收入了多少,因爲你隨便走進原上原下和原坡的或大或小的村莊,一街兩行全部都是新建的房子,有平房也有二層小樓,三合院司空見慣,迎着大門的正面幾乎全部都用白色瓷片包裝,一派嶄新氣象。這裏的鄉民積習已久善於門樓的建築,卻幾乎很少見到老祖宗們用青磚刻着神鹿白鶴的圖案,而是用現代建築材料或白色或紫紅顏色的瓷磚,給人直觀的感覺是清爽和溫暖。每每看到這些寬敞漂亮的農家小院,我便想起高曉聲的小說《李順大造屋》來,如果說李順大是上世紀80年代以前的中國農民生活形態和心理形態的一個典型,那麼白鹿原上下一幢幢新房小樓的主人,便是對李順大的終結。
有朋自遠方來,恰逢櫻桃成熟的5月,我便領他們上原摘櫻桃。站在白鹿原頭,原上平地裏是蓬勃着的櫻桃樹,一眼難盡;原坡上隨着坡勢和淺溝起伏錯落着一派綠色,自然都是櫻桃樹了,幾乎看不到裸露的地皮;原下的川道,灞河自東而西蜿蜒過來,幾乎被滿川的櫻桃樹遮掩住了。朋友無論男女,也不論長幼,站在原頭觀賞這一方自然景緻的時候,無不發出由衷的慨嘆,你老兄(或老弟)竟獨得這一方活水綠山!我便湊興糾正,這不是山,是原和原下的坡。
進入5月,便進入這座古原最紅火的季節。果農們選擇了早熟和晚熟的多種櫻桃品種,採摘的時間可以延續月餘。這座雄踞於西安東南方位的開闊的古原,距離西安不過十來公里,工餘假日,人們呼朋喚友引妻攜子,駕車不過半個多小時便進入櫻桃園了,或上原或上坡或到原下的河川,盡都是綴滿紅色金黃色珍珠瑪瑙的櫻桃樹,諸種煩惱和疲倦頓然消解了。當各種媒體大呼急叫着西安城區應該形成“低碳”的健康空間的時候,這裏的櫻桃園無疑是一方天然氧吧,從城裏趕來的男女老幼,從樹枝上摘下一顆顆櫻桃填到嘴裏嚼咂品嚐的時候,或在櫻桃園裏逸情漫步的時候,獲得一種神清氣爽的生命活力。即使在櫻桃清園以後的夏天和秋天,原上原下和原坡的果園和小路上,仍有不少城裏人觀光散心,迷戀這個天然氧吧的潔淨的空氣。
每到清明,櫻桃花開,原上原下和原坡,盡皆是粉白的櫻花,香氣瀰漫。樹葉剛剛吐芽,花兒卻燦爛了,這原這川這原坡,望去是純一色的櫻桃花的世界。果農們忙着種種技術性管護,只乞盼櫻桃開花時不要下雨,雨水灌花就結不出櫻桃。城裏人搭幫結夥來賞花了,散漫在櫻桃花的海洋裏,留幾張以櫻桃花爲背景的照片,在農民開辦的“農家樂”飯館吃一頓地道的農家飯菜,不僅釋放了胸中積存的廢氣,緩解了辦公室或工作臺上的緊張的神經,把粉白的櫻桃花儲入胸間,當屬滋養精神心理的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