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孫惠芬著湖南文藝出版社(選載)
秉德女人嫁秉德時,除了手上的戒指,這塊綢布是她唯一的嫁妝。它五尺長四尺寬,淡藍顏色。它在她的肩上隨風飄動,就像青堆子灣南邊大海里的水,一涌一涌隨波逐浪。那是一塊繡品,她到綢緞莊學刺繡,繡的就是這塊布。
王乃容本不喜歡刺繡,那細針一經捏在指尖就指尖冒汗,在爹媽逼她很小就學針線活兒時,更多的時候,她偷偷跑出來到漁市街的店鋪裏閒逛,到漁市碼頭的吊橋上遠眺大海。她有一雙街上女人沒有的從沒包裹過的大腳,甩着這雙大腳板子在漁市街撲騰,她度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
糖果店的玄奶奶有她永遠吃不完的軟糖,周大餅子店裏的周大叔把棗花兒餅子當成她未來的小女婿贈送給她,嘎巴嘎巴嚼小棗兒就成了她最開心的事。而中街雜貨鋪裏,有一個比她大三歲的金枝姐姐會編六股辮子,把六股辮子網進簪網,用銀製簪錐高高別在腦後,一朵臘梅盛開在頭頂,便要多展耀有多展耀了。王乃容放棄好玩的事兒,寧願讓指尖冒汗學刺繡,都因爲她父親和兩個丹麥傳教士做了朋友。
這兩個傳教士是父子倆,街上人叫他們大麥小麥,他們白潤細膩的皮膚,確實就像吃多了麥子中最精華的養分。做父親的人高馬大,一臉絡腮鬍子,高高的鼻樑就像漁市碼頭上的吊橋;做兒子的鼻樑倒不高,可那一雙藍幽幽的眼睛,與雨後海灘上的蟹子洞毫無二致。街上人路遇他們,往往老遠就躲開,唯有她的父親主動親近,不但親近,還動輒就把他們領到家裏。他們會說流利的中國話,只不過聽起來嘴裏像含了魚丸一樣彆彆扭扭。一段時間以來,她家正屋的八仙桌上,時不時就舉行“魚丸”宴。
王乃容倒並不討厭這兩個外國人,尤其那個差不多和她同齡的小麥,他羞怯的目光很像一個女孩兒,兩個大人海闊天空時,他蟹子洞一樣的藍眼睛就靜靜地望着窗外。可有一天,他讓她看到了一個連教書匠父親都沒看到過的東西——一張世界地圖。那是一個秋涼的下午,在兩個父親講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時,他把她引到漁市碼頭吊橋下邊,從衣兜裏掏出一張硬紙抻開給她看。他說他叫艾迪,他在圖上指給她看他們的國家,和他們遠道而來的路線。他說他們坐大船在那片藍藍的大海上航行兩個多月,途中停靠的碼頭就有幾十個。
這個下午,涼風陣陣的碼頭就這樣成了她永遠的憂傷。關於輪船和航行,和王乃容本是有些淵源的,她祖上由富貴人家變成如今靠教書維生的一般有錢人家,就是害在遠行的船上。她的太爺擁有青堆子灣半個碼頭時,爲了寵幸愛讀書的小老婆,列了一個長長的書單,交給一個在青堆子灣停靠的船老大,可一年過去,那艘船音訊杳無,第二年,太爺又把書單交給另一條船的船老大,想不到第三年,兩艘船在同一時間靠岸,同時送來了書卷。
爲了支付兩份書錢,她的太爺賣掉一半家產。這個故事,王先生在兒女面前之所以隻字不提,也許是不想觸動祖宗的傷痛。可當大海、航船、遠方這樣的字眼兒第一次在王乃容眼前出現,就像在洞穴中打開一道天窗,那光立即就吸引了她。
在此之前,王乃容從父親教給弟弟的《三字經》裏知道地球很大,是圓的,“曰黃道,日所躔,曰赤道,當中權”,卻從不知道這圓的地球上有那麼多水,通過水,可以到達任何一個國家。尤其不知道青堆子灣的水就通着那些國家。
在她父親給她規劃的人生裏,除了識幾個字,好好做針線活,嫁個好人家生兒育女,從沒有什麼大船,大海,從沒有千里迢迢的風景。父親指給她的唯一風景,就是那雙大腳板子。她父親不讓女兒裹腳,是聽了大麥的話,大麥說,將一個孩童的腳生生裹住,是中國傳統禮俗中最違揹人性道德的,他就一天天看住她母親,堅決不讓她把裹腳布纏到女兒腳上。
那一天,給她地圖看的艾迪告訴她,在大海上,他看到了那麼多好看的風景,一丈多高的海浪,成羣結隊的鷗鳥,差不多和船一樣大的鯨魚,比海盜的眼睛還要明亮的天上的星星。雖然不知道什麼是海盜,海盜的眼睛爲什麼明亮,可摸着怦怦直跳的心窩發呆一會兒,看着遼闊的海面。
2那個下晌,在徹底否定了鏡子裏的人是那個名叫王乃容的大小姐之後,秉德女人清洗了自己的身子,從炕頭上拽下一塊綢布裹住身體,趴到炕上,昏天黑地地大哭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