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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尋找夢中的橄欖樹,二十出頭的我常常揹着偌大的行囊從南國的一個城市飄到另一個城市。
當我在北京一所高校短暫進修時,龍默默地坐在我身後。龍長着方方的臉盤,粗黑的濃眉,大大的黑色鏡框後面藏着大大的眼睛。他是滿族鑲黃旗人的後裔,話不多,總愛笑。
每當三五個男女同學結伴去京城的各大展覽館看展出時,他是義務嚮導。回來時只剩下我倆。
華燈初上,我們幾乎能聽到彼此飢腸轆轆的聲音。沿途經過餐館無數,他從不主動提議,終於還是我忍不住解囊。飯菜很簡單,即便只有一盤水餃,他也不忘給自己要個二鍋頭的“口杯”。
酒入豪腸,龍整個人便神采飛揚起來。隨着他的敘述,印象之筆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幅幅龍的家鄉的畫面。那風中吟唱的原始次生林,那歸隱於碧綠叢中的千年古剎,那歲月風塵中無言訴說的萬里長城,還有那蜿蜒流淌風情萬種的湯河……
心無芥蒂與他保持着淡淡交往。進修班快結束時,他主動找到我,問:“你有男朋友嗎?”
沒等我回答,他徑自接着說:“我可以成爲你第一個男朋友嗎?”看他紅頭漲臉的樣子,聽他真令人噴飯的直白表達,我拼命忍着笑,竟漲紅了臉。
“這不是我想要的。”我回答得有點驢脣對不上馬嘴。終於我忍不住發出一陣爆笑,很傻很傻的樣子。他反倒不慍不火,從容鎮定。
“哦,原來是隻紙老虎呀。”我暗自猜度。
分別後,我供職於城市南端的一家建築公司。手機時不時地傳遞着城市北端龍的一些音信,讓我還淡淡地記着他。
一個寂寞的夏日午後,我決定繼續流浪。預訂了三天後的車票,回到租房處,正好他來電話。優雅的男聲問候,聽起來很富有磁性。去南方的決定讓龍大吃一驚,沉默良久後,他的聲音顯得喑啞艱澀。
隨後,龍不斷地打來電話,或在清晨,或在黃昏,或在深夜,灼熱並執著。“我相信,我倆一起一定能開創一片新天地!”
在充滿夢想的年齡,一顆理想的種子對未來的憧憬只需一點點陽光和春風,就會幸福地發芽。在一個思索未眠的凌晨,充滿陽光活力的聲音再度在即將遠行的我耳邊響起。我安靜地聽着,突然,就聽見種子落地的聲音,“轟”的一聲,落在了心靈的最深處。只一瞬,我彷彿看見幸福的種子發芽了,並蔥綠着無限的希望。
就這樣,帶着美好的憧憬和嚮往,我跟隨龍來到生他養他的地方。開始說好是幫他做事。我欽佩這個不屈服於命運的山區年輕人貸款求學的勇氣;我啞然於大男人囊中羞澀時的扭捏不安;我更悽然於七尺男兒整天只吃一頓飽飯還拼命奔波的毅力……我放心地把借來的三萬元材料款交到龍的手裏,讓他開始第一份家裝工程。
天真的我開始構想美麗的新天地。然而,失敗的慘痛像巨大的鴻溝拉開了年輕人奔往幸福之間的距離。
“讓我繼續流浪吧。”我願獨自揹負所有的債務,也不願讓他負累。
“你一個人走,我不放心,你能去哪裏啊?”他緊緊抓住我不放。從心底迸發的憐惜,將我僞裝多日的假面輕易擊碎,淚水不爭氣地流出我的眼眶,肆虐我已不能再瘦削的面頰。
我執意要離開。他鐵鉗般攥緊我手臂的大手終於無力地鬆開,我眼睜睜地看着神采從他的眼睛中消失,木然呆滯的人失魂落魄地走開了。
夢中的橄欖樹在我的淚影斑駁中開始模糊不清。預感讓我從噩夢中醒來,已是凌晨兩點多鐘,是什麼力量支配着一個柔弱女子,孤身穿梭於無邊的暗夜?終於,在一家快打烊的小飯館裏找到他。
十幾個酒瓶子赫然擺在桌邊,面對冷漠驅趕的店主人,他已毫無知覺!連出租車都找不到,我抱着渾身火炭似的人,幾乎是連拖帶拽把他送到醫院。就這樣,遠行的路費換來透明的藥液,輸入他虛弱的病體,他顫抖得像風中的葉子,我摟着他,像摟着一個無助的孩子。我只能留下來陪他。一陪就是十年。事業繼續下去,我也糊里糊塗地成了他的媳婦。
經歷了坎坷與磨難後,生活恢復了寧靜與祥和。在歲月指縫中溜走的是時間,留下的是真情未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