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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在壺口見到母親河咆哮奔騰的雄姿,我的心被緊緊地抓住了,並且被震撼了。
深夜,我不能入睡,思緒如雲。我想到《黃河大合唱》在延安演出的參加者、北京人藝的老演員田衝說過的話——
“在抗敵演劇三隊的晚會上,光未然朗誦了他的長詩《黃河吟》,這是在1938年秋,詩人第一次渡黃河就開始醞釀了。他折斷胳臂以後,躺在擔架上第二次渡過黃河完成構思。在延安住院時,詩人口授別人筆錄,寫出《黃河吟》。光未然剛朗誦完,冼星海激動地搶過詩稿說:‘我有把握把它譜好,這是我渴望已久的啊!’
後來,冼星海提出過這樣一個問題:‘你們是怎麼過黃河的?’我們向他介紹了正處在壺口下游的渡口,那裏的激流和漩渦很兇險,曾淹死過一位游泳健將,船伕們卻天天在和激流漩渦打交道。有一位老船伕,赤膊條條,袒露着脊樑,指揮大家,掌握着生命的舵,他既莊嚴又自若,既緊張又協調,一聲長號把我們帶到驚奇和興奮中去,喜悅的心情真像在火線上打了一個大勝仗。光未然站在岸邊,忘乎所以地喊出:‘啊!黃河——!’……冼星海一直默默地聽着,在他那神情裏,卻顯示出心裏跳動着《黃河船伕曲》中的旋律,已經準備要用音符來說話了。
果然,第二天我們就從光未然住的醫院裏,拿回來《黃河船伕曲》,在練唱的時候,我們都感覺到這不是表演,這就是我們自己親身的經歷啊!信念與希望燃燒得年輕人的熱血在沸騰。以後,每天都得到一支新歌。那《黃水謠》裏的寫景抒情,委婉動聽;那《河邊對口曲》裏的鄉土氣息,詼諧熱情;那《黃河怨》裏的如泣如訴,還有《保衛黃河》裏向法西斯進軍的衝鋒號角……惟獨《黃河頌》按順序是應該早完成的,卻姍姍來遲。這是要我來獨唱的歌,演出的日期逼近,我只能下決心去找冼星海。
夜裏,我踏過延河上的冰,在魯藝的山坡下,走近一孔窯洞邊上。從窗紙的空洞中看見土炕上放着一張桌子,油燈下面,冼星海背對着窗子,正在伏案疾書。我忍不住,輕輕地推開了窯門。冼星海立即站起來迎接我。他的眼睛熬紅了,頭髮散亂了,嗓音沙啞了,但是激情絲毫不減弱。冼星海忙說:‘《黃河頌》寫過兩稿,光未然看了,我們都感到不太理想,那兩稿都扯掉了。這是我趕出來的第三稿,你先看看,有什麼意見。’我看過以後問:‘能不能把第一段譜寫得流暢一些呢?’他說:‘小田,你知道我從小就是喜歡民歌的,陝北的秧歌更吸引我,所以,在《生產大合唱》裏都是用的民歌。這次,我也試驗過,不行就扯掉了,因爲詩人的意思是要歌頌黃河。這支歌是詩人對黃河感覺的第一印象,光未然在壺口大聲喊着:啊!黃河——!他心目中黃河是活生生的、有生命力的,它既是一位母親,又是一個巨人……’
這時,我明白了,是冼星海對詞作者的創作意圖理解頗深,他對‘頌’的風格是經過嚴格取捨的。冼星海的作品中心是人民,《黃河大合唱》中,每一支歌曲寫出了不同類型的人,總合起來,就是中華民族不屈的形象。我真是沒有想到,冼星海僅用6天的時間就把難度很大的四部合唱、二重唱、輪唱、對口唱,8個樂章的全部曲調譜寫完成了。我也有點搞不懂,爲什麼這首獨唱曲就遇到了難題,甚至還扯掉了兩稿呢?冼星海先試唱了一遍,然後又叫我唱一遍給他聽。我的直覺是一段太平板,有些文言的詞,比較拗口,也不容易讓人聽懂。但是,我沒有提出意見。冼星海有意地問:‘你以爲這首歌不重要嗎?我認爲,這是大合唱中的點睛之筆……’我試探地問:‘那麼,能不能把頭一段譜得流暢一些呢?’冼星海回答:‘可以,但是,《黃河謠》第一段也描寫黃河的奔流,那是流暢的,豈不就一樣了嗎?它不是(謠),是(頌)啊。’
冼星海又平靜地說:‘小田,因爲詩人的意思是要歌頌,而且歌頌的是黃河。’他沉了沉再開了腔,‘一提到頌,很容易想到讚美詩,我是在國外學習西洋音樂的,我決不能把黃河頌寫成教堂裏的讚美詩,要知道,在古老的曲調裏,是不能把黃河的氣魄和詩人的意圖表達出來的。’
這時候,冼星海覺得我們之間默契了,就進一步指正我:‘你的第一句不要唱得太高昂,要把黃河之水從高處引下來,然後,經過幾個迂迴婉轉,再一步步高昂到(把中原大地劈成南北兩面),這樣唱就不平板了,要不然,一開口像一個英雄擺着架子唱(我站在高山之巔),那黃河之水就像在你的腳下,那就不是歌頌黃河,而是(高山頌),或者是(自我頌)了。’冼星海的話使我銘記在心。只有不唱‘自我頌’的人,才能完成歷史賦予他的使命,只有一切爲了人民的藝術家,才能攀登上藝術的高峯。
4月13日,在延安陝北公學大禮堂,演出了《黃河大合唱》。合唱隊30位同志,頭戴毛皮帽子,身穿夾軍裝——經過女同志把棉服裏的棉絮掏空,衣服熨平的成品,腰繫皮帶,個個精神抖擻。光未然是帶傷登臺朗誦。我和他每人各披一件黑披風。鄔析零擔任指揮。我們不僅是在唱歌,我們簡直又是在經歷一場與黃河驚濤駭浪的搏鬥!是那兩次渡過黃河的真切感受,和滿腔的抗日熱情,奔涌而出。演出效果達到高潮。觀衆報以熱烈的掌聲。許多中央首長和文藝界的朋友都上臺祝賀。特別是魯藝音樂系的同志,一再鼓勵我們要創作出更多的好作品。”
半個多世紀以來,花開花謝多少年,人生人死多少代,然而黃河奔騰向前的腳步沒有變,而且一時一刻也沒有放慢,更沒有停止。這永遠不變的東西,我欣賞,我更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