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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幾十斤重的《良弓在手》終於在我工作臺上展開的時候,屋裏的電視正開着。我不知道電視機裏的人都在幹嗎,好像有很多人,在說很多話,好像。他們亂亂哄哄晃來晃去的。而我,書之外的世界隱去了,隱去了。我先粗粗地速速地把書翻了一遍,淚水在眼眶裏在喉嚨口在書頁間翻滾,不不,淚水並沒掉下來,都是凌空翻滾,一直在我眼前翻滾,一直使我和書頁間有一層白紗的朦朧,使我雖觸摸着書頁,卻感覺着和書的距離,因爲那實在好似天籟之音,覺得此音只應天上有!待合上這部幾十斤重的書,就覺得心緊緊的透不過氣來,因爲,這幾十斤,不,是這無限重,就掛在我心上了。
這部書法的最後部分是狂草。寫狂草時,美林不到0.1的視力,眼睛看出去,雲裏霧裏的,他則騰雲駕霧,駕雲寫意,越寫越入境界,是發揮、是揮灑、是“灑潑”、是潑墨、是墨之奔涌、是涌而恣肆。那是雲中曲,霧中詩,那是醉仙樂聖!
然而我撥開雲撥開霧看到我手機彩信上的美林,是他夫人建萍剛發給我的:美林在病牀上包着一隻眼,還做着可愛的鬼臉,還舉着V字的手好像讓勝利的旗幟飄揚在前面,我心裏涌着心酸和感動,竟無語無言……
寫這部書,有一天,元宵節後,美林晨起練手,覺得眼睛越發的模糊了,鋪滿一地的大紙上,是鋪天蓋地之書法。美林走進那書天書地之間,一手握筆,一手托住墨水盒,他把毛筆插到水裏,就用水,插到墨裏,就用墨。當時他想:只要眼睛不瞎就是他命好。事後他笑:如果我眼睛好可能還寫不出這雲裏霧裏的感覺呢。待終於放下毛筆,他寫自序,第一句是:“編完這一個集子,我的眼已看不見了。”寫後他癱倒在沙發上,一週。
這兩年美林和醫院的親密接觸增加了,可就是沒有見過他不快活、不兒童、不陽光、不熱力四射、不激情燃燒。美林一天工作18個小時以上,胳膊肘都是繭。可他是個窮人,時間窮人。他說,活一百歲才3萬6千天,他的時間太不夠用。因爲他的好奇心太發達,沒有人知道他下一站又會轉悠到哪裏去,我想他自己也未必知道。今春他出了兩大本書,人體畫和山水畫,叫他的老朋友們瞠目結舌。而這一本書法,寫禮記·禮運·大同篇:“大道之行也,天下爲公。”孟子·告子下:“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還有“蘇辛爲師”,“民生國立”,“華夏脊樑”!我被他那一個個渾厚有力的字震撼,也被他選用的擲地有聲的文震撼。尤其他寫的幾個“國”字,如大山如磐石,又調和着美林那濃重的愛。美林有個外號:共和國。他一講共和國就容易熱淚。即使他的字,他也稱爲中國功夫。
韓美林, 5歲師顏(真卿),6歲識篆,二十有八見漢簡,驚羨之中,頓生愛煞之心,嘆曰:漢簡是餘大情人。寫了狂草,笑曰:如果說漢簡是大美人,那麼狂草就是醉美人。那麼,這部書法就是字之美人秀,是用70來年時間蘊積的漢簡秀、行草秀、楷書秀、隸書秀、篆書秀。是感動中國的文字秀。
看他的小楷尤見5歲習字的童子功,尤覺得深深的累,不是我累,是美林寫得太累,而我感應到了。一個有一滴水就能活的人,身體多麼透支,身邊多麼喧鬧,都照樣工作。常常好些人圍着看他作畫寫字,我說這麼多眼睛盯着你,不會影響你嗎?他說他這是真功夫,是真正的王麻子剪刀,真正的牛肉拉麪!他一邊說一邊大笑,大笑。
我想起他的草書:“大風起兮”。
他從傳統走來,走出承上啓下,走出千變萬化,走個氣象萬千,走個立地頂天。我想借用《良弓在手》裏的兩幅字,送給美林自己:“骨骼尚在”,“得無量壽”。F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