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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北方曉歌
陰雨連綿,天空一連三天不開晴。愛人帶着孩子回孃家了,十天半月回不來,爲打發無聊,我拾掇着好多年沒有動過的書櫥,忽然一本《中篇小說選刊》引起我的注意,那是我上初中時借同學的一本雜誌,裏面有路遙的小說《人生》。這時一個耀眼的閃電過後,緊接着跟過一個巨大的霹靂,我驚得手一抖,差點把書扔掉,一片灰白的紙片如落葉從書裏飄飄然跌落到地上……這是一張老式橫格信紙,摺疊成大雁的樣子,我疑惑地展開———熟悉的字跡一下子躍入我的眼簾,記憶宛如剛纔的閃電,照亮了我過往的歲月……
時光一下退回到二十幾年前,一個十五歲女孩散亂的影子慢慢重疊在一起,清新地跳在我眼前了。她叫“阿紋”,坐在我的課桌左前側,粉紅的粗線毛衣,外罩一件褐色的條絨上衣,高高的毛衣領子使光潔的臉頰映上了紅霞……這個印象彷彿一下在我懵懂的心坎上打上烙印,致使幾十年都無法抹去。紋是那種不善言語又溫順俊俏的女孩,十五歲如同剛開的花朵,是人生最富有幻想、最美麗的年齡,髮辮散發出那個年代洗髮膏的香味,白玉蘭般光潔的臉頰,頎長的身材,以及說話時那淺淺的笑靨,無不漫沁着青春最初的芳香和誘惑。無疑,紋是好多男生暗戀的對象。我跟班長第一次決鬥是在晚自習下課後進行的———這都是緣於紋。
上世紀80年代的褲子跟現在的有很大區別,那個時候男女式褲子最大的區別不是顏色,也不是質地,而是開口位置的不同,女式開口是在右胯上。不知道什麼原因,紋的褲子開口處裏面沒有穿內褲,也沒有係扣子,上衣下襬下一截胴體暴露了,燈光下紋的皮膚象牙一樣白,激起後座的許多男生貪婪的眼睛……順着幾個大男生的指指點點,我毅然走到紋面前,藉口借橡皮,低聲委婉地提醒她。紋一愣,旋即臉一下紅到耳根,趕緊拽起衣襟,右手死死壓住衣服遮擋住胯部,埋下頭去好久沒有擡起來。
因爲我的告密,破壞了班長的好事,下課鈴聲一響,班長在擁擠的教室門口找茬,我們便扭打在了一起……班長被搗掉兩顆門牙,我也鼻血滿面,這場戰爭以平局而宣告結束。當我悲壯地把書包往後背上一甩,旁若無人地徑直擠出人羣,在女同學敬佩的目光中,我捕捉到了紋的感激、敬佩和隱隱略顯自責的眼神。我的胸口像海上航行的船帆一樣鼓得滿滿的,一絲溫情緩緩流入心坎,一種從未有過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蒸騰起來!
不記得從什麼時候起,紋的影子就時常出現在我眼前,打亂我一向平靜的心。紋的如桃花般的臉頰,沉靜如水的眼神,誘人的笑靨……不時出現在我的夢裏,醒來時又激動又新奇又有點惱怒,彷彿一下失去了原來單純而簡單的自己,煩惱與紋如期而至。自從爲紋跟班長大打出手之後,我受到同學的普遍擁護,班長後來也主動講和,用他的話說:不打不相識。在以後的日子裏,我的課桌抽屜裏經常被人偷偷放了炒花生、金黃的地瓜幹,還有那渾身泛着白霜似的面醭的柿餅子,每當這個時候,我總從側面看到紋臉龐泛上一抹紅暈和不易察覺的微笑……
因爲家庭的不幸影響了我的性格,扭曲的心靈使我的自尊心很強,即使喜歡別人也不輕易表露出來。那個年代,村裏吃水都到集體的自來水管用水桶擔,我總是捨近求遠多跑一公里路程去鄰村擔水,因爲鄰村的水管就在紋家門口。每當看到紋走進走出的身影,我心裏就有一種踏實滿足的感覺,紋偶爾走過來的時候我卻不由自主地把頭埋在膝下,生怕被她發現,坐在扁擔上的腿會不自覺地顫抖,腦袋一片空白……
在渴望與冷漠的煎熬中度過了三年,畢業前夕,我想把自己心底的話掏出來,不管紋什麼態度,總算對自己有個交代。在一個亂哄哄的晚自習上,我藉口還課本的空當把一封早寫好的“情書”夾在書頁裏……我眼看着紋把書塞到書包裏,心裏激動得像敲着小鼓……接下來的日子,我在期望中絕望,又從絕望中心存僥倖,三天過去了,我看不出紋有任何變化,只是言語更少了,也不再一個人在教室裏,好像故意躲着我似的!我的心涼了。畢業的當天,紋一改往日的憂鬱,把前一陣子從我這借的那本《中篇小說選刊》遞給我,說:還給你!就在我接書的當口,我感覺到她的手有點抖,而且臉也奇怪地紅了……
我大大咧咧地把書扔到書包裏,心說:牛什麼牛,不就一情書嗎?不接受拉倒!我收拾起三年的書本,連畢業典禮也沒有參加,捆好鋪蓋跟着鄰居爬上勝利油田的敞篷車,告別我的學生時代,加入到了最初的打工生涯……
我隨大批的民工搭窩棚、挖地窖,用一把鐵杴沒白沒黑地挖輸油管線地溝,肩膀被烈日灼傷,慢慢蛻皮,雙手磨起了老繭……我只有用勞動來填充空虛、安慰自己,來迫使自己忘記紋。晚上,我跟同窩棚的民工躺在寂靜的柏油路上,聽成年人講着女人,在大家開心的笑聲裏我暗自喟嘆,淚不知不覺涌出來……面對無盡的長夜,我忍不住如狼一般大嚎一聲,驚得大家一骨碌全都坐起來……
十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見到紋。聽說她被當村長的父親辦了農轉非戶口,去大城市參加工作了。理智告訴我,今生不會再見到紋了,我的少年時代,我可憐的初戀,連一句話都沒有說、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儘管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我卻總是推諉,無法割捨那分壓抑多少年的最初的純真,無法接受另一個女孩的情感。我在各個行業各個角落打拼流浪,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十幾年過去仍孑身一人。看到弟、妹都已成家,母親急得不成樣子,然而,她老人家又怎麼知道兒子心裏的苦楚呢?……經過第一次短暫而失敗的婚姻的第四年,我擁有了現在的妻,不久,兒子也呱呱墜地,滿足和責任寫在我那已不再年輕的額頭上……
我忍住鑽心的疼痛,打開這封蒙塵的信箋———曉:
我早就知道你的心,我對你就像你對我一樣的!我一直等你,我現在終於等到你了。畢業後的第一天晚上七點,學校操場第七棵白楊樹旁,不見不散!
愛你的紋
1986年5月16日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於安靜下來。雨停了,天完全暗下來,屋裏沒有一點光亮。我豁然推開房門,搖搖晃晃撞入黑暗中……儘管學校早在十幾年前就夷爲平地,但是那排白楊樹還在,它依然忠誠而頑強地屹立在空曠的莊稼地裏。額頭抵在老楊樹飽經滄桑的樹幹上,我終於在有生之年奔赴到二十四年前的約會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