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學問大家陳寅恪因爲“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主張,如今已經被奉爲現代文人的標準化形象了,他的詩句“自由共道文人筆,最是文人不自由”,也被當作名句,拿來當狀寫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個人命運與歷史際遇的立論綱領。這是由讀《閒話文人》所想到的。
文人與知識分子,原應是兩個概念吧,但是有些攪擾混沌了。兩者的處世通則,倒是有一則古今通用的,那就是“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遇到意識形態轉換的時代,學問行情變化,人生際遇波折,雖然文以載道的話語權不一定時時發達,但琴棋書畫的話語方式卻路路通達,因此,歷朝歷代的閒話,一邊被當成無關緊要的口辭,一邊又被鄭重其事地寫下,年年歲歲纂起來,到今天,成了意味深長的史話。而《閒話文人》裏面的種種掌故與軼事,也有這樣文獻性的意義。
此書是“蜜蜂文庫”裏“枕邊書系列”中的一冊,作者薛原很有傳統書生的氣質,他在序中自陳:“我喜歡在書房裏發呆。有時候我不知道是我在看書還是書在看我,我和書就這樣相互對視着,一點對接有時剎那間碰撞出了火花,讓我驚喜,也讓我驚醒,更讓我感到了自己的存在。在對視中一天天消磨了春夏秋冬。有時,拿起一本書並沒有理由,書裏書外,便有了《閒話文人》。”這樣的書房影像,也是現在許多中青年書生的自我影像,關於薛原和他的書房故事,在全國各地愛書人中有許多傳說。書肆裏能看到的,是他著作的《檢討———舊檔案裏的中國海洋學術權威》、《留戀之矢》等,以及編輯出版的《青島記憶》、《談文說畫》,他還是《良友》、《閒話》等MOOK叢書的主編之一。由此可見,薛原的書,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史”的成分,只是,除了文獻性的準確之外,更具才子書的情趣———以不表明立場的方式,讓史料自己杵起來,搖曳多姿。
所以,《閒話文人》在網絡書蟲間,被歸之爲書生品牌書:“整合掌故類書話類閱讀情趣,深度解析揭祕名人名家軼事”。薛原則只是輕描淡寫,以四兩撥千斤,命之爲“閒話”。甚或,亦可稱“八卦”。
街東邊的張屠夫和街西頭的李寡婦相好,再轟轟烈烈,也就是一樁在街道居委會或社區辦事處範圍內的姦情緋聞,只要鬧不出人命來,連本埠小報市井版都懶得去理會。但是,文人情史與情事,從來都是全社會的閒話。張愛玲的遺作《小團圓》,裏面有個拿膝蓋去夾女作家腿的人,被認出是有非分之念的柯靈;老舍自沉太平湖,是被紅衛兵毆打之後,不得家人慰藉,家人對他與女作家趙清閣的婚外情諱莫如深,據說建國前後,老舍確實要娶她,但讓周恩來總理勸阻了,此時的海歸愛國者停妻再娶,對新中國的道德形象有礙觀瞻;孫多慈與徐悲鴻的師生戀裏,還有一段餘音餘韻,是跟畫家教授常任俠的插曲;石魯的發瘋,跟與女學生的情事相關;女畫家周思聰和她婆婆的關係緊張了一輩子;沈從文也思慕過女讀者……
男女之外,情何以堪的形容,還有另一種狀況,屬於高標動人之類。在兩種社會機制之間,或者說是在兩種價值體系之間,像胡風、巴金、聶紺弩、田家英、常玉、陳子莊、馬衡、蔣兆和等人的經歷與故事,多半是這樣那樣等着安排職務、落實生活待遇、寫信要求解決住房、尋求子女就業渠道……這些像尋常百姓一樣的俗世事務,解讀的層面,因理想或願望與現實之落差,可以高蹈得多,有書評人說這“其實是對文人生存處境的歷史性觀察,是對他們精神狀態的掃描”。
因此想起一則手機短信:甲開來一輛寶馬,乙問:發財了?甲回答:遇到一個妞,開着這寶馬,把我帶至無人處,她脫掉衣服,說,把你想要的拿走吧,我就把它開來了。乙說:哥們你做得對,反正她的衣服你也不能穿!見仁還是見智,亦是價值標準的不同選取。人生的悲喜跌宕,也不外是因爲時代風雲的變幻與盪滌。
另有一種通透,是深諳“悲欣交織”之境的人生大美,筆墨淡淡地記述下來,即是閒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