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我是個俗人,這些年去過的地方不算少,卻很少遊覽。就說揚州,去了好多次,記憶最深的無非是富春茶室,那裏的茶點實在好吃;此外,還有一個瘦西湖,雖比杭州西湖“瘦”了好多,卻也別有風味。這次到揚州,友人對我說,還有一個地方不可不去,就是個園,系揚州園林的代表作。
既來之,則遊之。然而,進得個園,最奪我眼球的卻是介紹該園由來的一段文字。其中言及,該園始建者黃至筠爲清朝嘉慶年間富可敵國的大鹽商。黃氏別號個園,園成後,即以人名爲園名。
看到這裏,我驀然憶及少年時,家中的一位常客——黃家阿哥。
黃家阿哥大名一照,揚州人。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我兒時記事的時候,他就是我家常來常往的一位熟客。黃家阿哥的職業是醫生,推拿醫生,而且是世醫。當年在成都路著名的“新長髮”栗子店隔壁沿街,他的住所兼診所的牆上,就掛着一條長長的,有近一層樓高的匾額“一指禪推拿鍼灸黃漢如子一照偕子念慈診所”。
黃家阿哥那時大約五十來歲,小我父親嚴獨鶴十歲左右。據父親說,他同一照先生及其父漢如先生兼交兩代,都是朋友,而且熟不拘禮,因此,從我父母伊始,全家上下大小都暱稱他爲黃家阿哥,他的大名反倒很少稱呼了。
平日閒談時,父親曾好幾次說起,你們不要看黃家阿哥貌不驚人,他的曾祖名號個園,是揚州首屈一指的大鹽商,揚州最大的園林個園就是他家的。
聽時不在意,過了半個多世紀,實地走進了這座園林,這才驀然回首,又想起了留在記憶深處的黃家阿哥。
黃家阿哥中等身材,瘦削的臉,尖尖的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鏡,再配上兩撇八字鬍,像極了當年名畫家葉淺予先生所畫的風靡一時的連環畫《王先生到上海》中的王先生。
我最喜歡聽黃家阿哥同父親聊天。他的見聞既博且雜,那些佚聞掌故、陳年舊事,從他口中,以十分精確的揚州上海話源源流出,真是奇趣橫生。
直到現在,我還記得他對人的“精明”程度可分四等的評述。他說,那些雖然精明但讓人一眼就看出精明的人,因其精明外露,不免令人設防,充其量只能列入二等人物;只有貌似愚拙,實質十分精明的人,纔是真正的頭等貨;而那些從內到外都顯得很笨,且自己也知道很笨的人,因其無人設防,尚能忝屬三等;唯有貌似精明,其實愚不可及者,纔是無可救藥的四等貨。父親聽了笑問,那麼你可算幾等。他大笑,說老太爺(這是他對我父親特有的稱呼),老話說,看穿不能說穿。我說穿了,當然是四等以下了。
上世紀六十年代以後,我蒙難離家多年,“文革”初,曾數度返家探親。其時,父親已淪爲“反動文人”、“牛鬼蛇神”,家中門可羅雀,只有黃家阿哥卻依然是座上常客。那時,他的診所也因系私人開業,“走資本主義道路”之故,而被勒令關閉。長子念慈先生被髮落到一家工廠當臨時工,他則因已年過七旬,閒居在家,失去了收入,靠子女以微薄的收入貼補度日。但他依然十分豁達,每天飯後,總要外出兜幾圈馬路,有時也到舊友家中閒聊,一點沒有擔驚受怕的樣子。
在父親生命的最後兩年中,黃家阿哥是他孤寂的生活中,僅有的幾位保持來往的朋友中上門看望他次數最多的一位。
父親是一九六八年八
月去世的。十年後,我歷盡坎坷回到家中。母親告訴我,在父親去世後不幾年,黃家阿哥也謝世了。
終於,我來到個園。物換星移,又是一番滄海桑田。
不知黃家阿哥的後人,如今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