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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嚴歌苓著
先睹爲快
27、法比中彈
女孩們相互擠靠着睡着了。也不知道是幾點鐘,她們聽見簾子那邊的女人們騷動起來,說是有人在門外按鈴。日本兵?
英格曼神甫打開了大門上半本書大的窺探小窗,一面閃身到它的左邊。他是怕一把刺刀直接從那裏捅進他眼睛。一把刺刀確實直接從那裏捅出來,幸虧他的眼睛沒在窗內等着。門外,汽車大燈的白光從門下縫隙瀉進來。來了一卡車日本兵?
“請問諸位有何貴幹?”英格曼神甫多禮地用英文問道。
“開門!”一個聲音說。這是中文。據說許多日軍士兵和低級軍官在佔領南京六七天後都會說:“開門!滾出來!糧食!汽油!花姑娘!”因爲他們在這六七天裏把這幾個中國詞彙重複了上千遍。
“請問,有什麼事我可以爲諸位服務嗎?”英格曼神甫的平板單調語調可以用去鎮定任何瘋人。
這回是槍托子跟他對答了。幾把槍托砸在門上,每承受一砸,兩扇門之間的縫就裂開一下。映襯着外面的汽車燈光,可以看到兩扇門之間的門閂,僅僅是一根細鐵棍。
“這裏是美國教堂,幾十年前美國人買下的地皮!讓你們進來,等於讓你們進入美國本土!”法比·阿多那多雄辯的揚州話替代了英格曼神甫溫雅的英文,日本兵軟的不吃,給點硬的試試。
果然一箇中國人跟法比對答上來。
“大日本皇軍有準確情報,這個教堂窩藏了中國軍人!……”
“胡扯!”法比切斷這個漢奸的話,“佔領軍打着搜查中國軍人的幌子,到處搶東西!這花招對我們還新鮮嗎?”
門外靜了一霎那,大概漢奸正在跟日本兵翻譯法比的意思。
“神甫大人,”漢奸又說,“不要把拿槍的人逼緊了!”
英格曼神甫此時聽到身後傳來響動,他一扭頭,看見幾個持槍的身影從教堂後院過來。看來日本兵早已發現進入這院牆更省力、省口舌的途徑。
英格曼神甫壓低聲說:“他們已經進來了!做最壞的打算吧!”
“你們這是侵略!”法比擋住那個直撲門口的士兵,“已經告訴你們了,這裏沒有中國軍人!我這就去安全區找拉比先生!……”
一聲槍響,法比叫了一聲倒下了。他只覺得自己是被巨大的一股力量推倒的,是左肩頭受了這一推,身體馬上失衡。他跌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才覺得左肩一團滾熱。同時他聽見英格曼神甫的咆哮:“你們竟敢向美國神職人員開槍!”神甫撲向法比,“法比!……”
“沒事,神甫。”法比說。他感覺此刻撲向他的神甫,就是二十多年前從講臺上走向他的那個長者;二十多年前,神甫似乎爲了找一個相依爲命的晚輩而找到了法比,而這二十多年,他確實以他的淡漠、隔閡,甚至不失古怪的方式在與法比相依爲命。
門打開了,二十多個日本兵向教堂衝鋒。
英格曼神甫小跑着跟在他們後面:“這裏絕對沒有中國士兵!請你們立刻出去!”
法比顧不上查看傷勢,大步向院子深處跑去。
兩個日本兵不搭理老神甫,只管把王浦生往院子裏拖。英格曼神甫跟上去,想接着說情,但一把刺刀斜插過來,在他的鵝絨長袍胸襟上劃了個口子,頓時間,白花花的鵝絨飛出來,飛在煞白的手電筒光亮裏。英格曼神甫愣住了,這一刀刺得深些,就會直插他的心臟。而英格曼此刻把這一刀看成是挑逗,對他威風、威嚴的戲弄,怎麼用刀跟他比劃如此輕佻的動作?他更加不放棄地跟在兩個拖王浦生的士兵後面:“放下他!”
英格曼的猛烈動作使鵝絨狂飛如雪花,在他身邊形成一場小小的暴風雪。
“看在上帝的分上,放下他!”
他再次擋住兩個日本兵,並把自己的鵝絨袍子脫下,裹在十五歲男孩的身上。躺在地上的王浦生喘得更加垂死。
一個少佐走上來,用穿馬靴的腳尖踢踢王浦生,說了一句話。翻譯馬上譯出那句話:“他是被刺刀扎傷的。”
英格曼說:“是的。”
“在哪裏扎的?”
“在他家裏。”
“不對,在刑場上。他是從刑場上被救下來的中國戰俘。”
“什麼刑場?”英格曼神甫問道。
“就是對中國戰俘行刑的刑場。”翻譯把日本少佐幾乎忍不住的惱火都翻譯過來。
“噢,你們對中國戰俘行刑了?”英格曼神甫問,“原諒我的無知。原來日軍把自己當做《日內瓦戰俘法規》的例外。”
“他們都是普通老百姓!”英格曼神甫繼續說,他知道這是他最後的爭取,然後他只能像對待他親愛的老福特那樣放棄他們。既然這是最後的爭取,他反而無所顧忌,上去護住戴濤。他和這個年輕少校談得那麼投契,他想跟他談的還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