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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惠芬著湖南文藝出版社(選載)
24對於秉德女人,“介夫”這個名字消失得實在太久了。介夫冷不丁出現在面前,她竟然把他給認錯了。
十幾年前,秉德女人還是青堆子灣王家大小姐時,他們天天在一起。雖然她不願意讀書也不願意隨他們和父親一起去教堂,可在她天天跑綢緞莊的日子裏,介夫總是陪她走過那段穿越漁市街的石板路,她昂首挺胸的樣子之所以被人們銘記,都因爲她身邊還有一個昂首挺胸的小聖人。他們是一奶同胞,他聰明、聽話、好學,一小就想當聖人,不像她聰明是聰明,卻貪玩調皮,腦袋淨裝些不着邊際的事兒。就像兩個結在一根藤上的瓜,分別在屬於自己的藤蔓上攀爬、成長,到有一天瓜熟蒂落,裂開來,卻發現裏邊裝的是完全不一樣的瓤。他衣領高高豎着,襯着他潔淨的脖子、尊貴的下頜,而她,不想爲食物而勞累,卻反而陷進深井,一刻也沒有停止爲食物而勞累。在短暫的時間裏閃回往事,羞愧和一種訴說不清的東西蒙住了她的眼,使她不但看不清他的面孔,連他腳上的皮靴也碎成了片片。
那一天,要不是介夫兄弟要求看看姐姐的孩子,秉德女人壓根就沒想把孩子送給當舅舅的看,她的空空蕩蕩的家已經夠讓她寒磣了,她不想讓沒有教養的承中、承華在舅舅面前更加寒磣。可說來奇怪,這兩個從不聽話的孩子,那天的表現讓秉德女人大大意外,他們不但輕輕一喊就跑回家來,聽說來人是舅舅,還脆生生地喊着舅舅,當他們的舅舅問他們想不想出去唸書,從來沒有笑面的承中居然露出大板牙羞怯地笑了,雞啄米似的一個勁兒點頭。不知是被他們感動,還是被別的什麼感動,秉德女人竟一抽一抽抖開了肩膀,不出聲地哭了起來。
“姐,我已經從燕京大學畢業開始教書了,這是我留給外甥唸書的錢,青堆子灣成立學堂,一定把他們送出去上學,讓他們多學知識成爲有用之才,將來好爲國家服務。”
兄弟介夫走後,秉德女人好長時間回不過神。關於送孩子唸書,她從來沒有想過。一些年來,她像一頭老母豬,在豬窩裏拱拱蹭蹭把豬崽帶大,對付了這一天再想着下一天,對付了崽子們的吃喝拉撒,還得對付風霜雪雨天災人禍,她從沒爲更遠的事情想過。現在,秉德女人心裏有了更遠的事情,那遠,不僅僅是青堆子灣,而是國家,把孩子送青堆子灣讀書,爲的是更遠的將來,他們的孩子成爲有用之才,好爲國家服務。她雖不知道國家是怎麼回事,但她知道孩子的舅舅是怎麼回事,他那身正派雅緻的派頭太像給她地圖看的艾迪了,讓孩子在更遠的將來坐上大船,暢遊大海,替她去看一丈多高的海浪,成羣結隊的海鷗,比船還大的鯨魚,實在是老天的照應。這麼想着,秉德女人從周成官家借來剃頭推子,把承中承國全剃了光頭,之後去打開那塊被她塞在櫃子裏的綢布,順着路線查找哪裏是青堆子灣,哪裏是太平洋,哪裏是地中海,哪裏是丹麥。那代表着青堆子灣那塊淺綠的絲線,因爲受潮已經有了黑黑的斑點,可空白部分那幾顆星星依然耀眼。
承中真正走上學堂是那一年的秋天。秉德聽說舅哥兒來家裏串門,並扔了錢要供孩子上學,興奮得好長時間睡不着覺。
那年去王家,丈人的眼神他至今不忘,要不是丈人看他的眼神裏充滿鄙視,他真的打算把他閨女送回來的;用刀逼着丈人寫出那張紙條,是那鄙視的眼神刺激了他,是想讓丈人知道匪鬍子也照樣能娶你教書匠的閨女。他沒上過學,不懂得讀書的好處,他也不知道王介夫唸書的燕京大學是一所什麼樣的學校,他興奮,是王家終於承認了他這門親戚——孩子的舅舅登門認親,就等於不再記恨他當年的行爲。儘管長期的流浪山野,獨往獨來,使他早就淡薄了對親情的渴望,可這東西就像身後的爐火,只要挨近它,你就沒法不感到暖和。他同意讓承中上學,與其說是想讓孩子學什麼,不如說是爲了向丈人示好。
那一天下了一場急雨,道邊的莊稼在風中抖着溼漉漉的葉子,秉德讓承中坐自行車前槓,讓女人坐自行車後座,在淺淺的泥濘中一路風馳電掣向青堆子灣駛去,濺起了又一場急雨。因爲是第一次坐車,秉德女人揪住秉德褲帶嚇出一身冷汗,承中大張着嘴巴直往秉德懷裏貼的樣子,彷彿馬上就要掉進前邊的泥坑。而秉德,後邊有老婆揪他褲帶,前邊有孩子蹭他下頦,他覺得腳後跟裏的血從沒這麼暢快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