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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的盡頭,始終有兩隻死鳥。因爲是最早的記憶,所以非常模糊,以致有些抽象。甚至有點化石的感覺,需要DNA分析才能找出某種生命信息。現在我竭盡回憶就像做這種DNA記憶分析,非常艱難,但最早的記憶漸漸顯現。兩隻死鳥,印在四歲的記憶上,幾乎是我四歲的標誌,沒這兩隻死鳥我的記憶的起點可能要靠後,或更要往前?
記憶的起點如同一條大河的源頭,有多個源頭,多處涓涓細流。在這個意義上,生命並非始於誕生,而是始於記憶。有人說人四歲時沒有像樣的記憶,但進行深入的類似催眠式的回憶我認爲並非如此。這麼多年,我之所以抽象地記得那兩隻死鳥,事實上主要還是因爲記得死鳥背後隱含的心情。一般說來兒童期因爲還未形成自我,通常只有形象記憶,沒心理意義上的情緒記憶,如悲傷、憂鬱、自憐、惆悵、失意等等。但我認爲悲傷不同,悲傷是僅僅屬於“自我”範疇的情緒嗎?我認爲不是。我認爲,悲傷較之其他自我情緒記憶是一種獨立的情感,因爲它與生命的本質之一死亡相關,它超出了自我,會被無名的童年記住。
現在,兩隻死鳥,在我四歲的記憶視窗幽暗的深處慢慢顯現、復活、還原:它們不是偶然飛到我身邊的,有人抓住了它們,給了我,呵呵,想起來了,它們被分別置放在兩個紙盒子裏,我被告知有一隻屬於我,另一隻屬於別人的。是的,是最普通的鳥,是兩隻不太大的小翅膀已長起但還不能飛的黃口麻雀。我在母親的宿舍裏,母親上班去了,爲防止我走遠,走失,我被一條布繩拴着。我四歲,和兩隻小麻雀在一起。印象特別深的是,父親或母親告訴我有一隻鳥是要帶回北京送人的。那時父母在房山工作,我跟在父母身邊,每週往返北京城裏。
我喜歡屬於自己的那隻鳥,長時間把它捧在手心裏,盯着它看,撫摸它,看它褐色的羽毛,黃色的小尖嘴,又小又圓的眼睛。我有的是時間。我的時間太漫長了,母親且不回來呢。在寂寞的等待中,我養成了做事緩慢、看一個東西看長時間的習慣。我一點也不關心另一隻鳥,只關心自己的。童年最初的自我意識是非常自私的,我很難相信“融四歲,能讓梨”的故事,有也是罕見的“性相近,習相遠”的結果。可是,有個情況讓我不得不關心另一隻鳥。有一刻,我忽然發現我的小鳥的一邊的小眼睛在慢慢閉上,過會又睜開了。可過了一會又閉上了,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本能感覺不太好,心就緊張起來,想:自己的東西怎麼能不太好呢!於是就想到另一隻我從不關心的鳥。我打開了紙盒子,這隻鳥眼睛圓圓的,一眨不眨瞪着我,很精神,立刻就讓我產生了換過來的念頭。我一點沒猶豫,覺得是理所應當的,就把我的鳥放入了盒子,捧出了別人的鳥,然後,很快就忘記了自己的鳥。情緒轉換之快,幾乎條件反射。融四歲,能讓梨,我覺得能搶梨差不多。
換了鳥我又高興起來,剛纔的難過一掃而光。但是現在回想起來,記憶在這兒似乎有了停頓和空白,因爲緊接着的記憶是一個切換的鏡頭:這隻被我換過來的鳥的眼也開始慢慢閉上。我記不起這中間過了多長時間,發生了什麼事。總之,記憶中這隻鳥也開始打蔫,一隻眼半睜半閉,顫,閃,完全閉上。然後另一隻眼也開始了相同的進程。我非常難過,幾乎哭起來。又想到了自己原來的鳥。打開盒子一看,又劃過一絲高興,它還是一隻眼閉着,另一隻很圓。我再次把自己的鳥換回。當我蓋上盒蓋時,我捧着原本自己的鳥開始祈求,祈求那隻眼千萬別再閉上。我如此呵護它,甚至把它放在嘴邊。讓我百思莫解的是,沒一會它的另一邊眼又在顫動,又要閉。我記得,那一刻,我的眼淚也含在了眼眶裏。它閉上了,顫,閃,半閉,直到這時一種本能才讓我意識到:我不能再捧着它,得放下它了。
但是爲時已晚。我把它放盒子裏,它勉強站了一會,開始傾斜,倒下。
它緊閉的雙眼讓我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我不再敢碰它,我知道,它死了。
記憶中的兩隻鳥,就這樣在我反覆換過之後死去,當時房間沒人,一個四五歲的孩子目睹了一隻鳥的死亡全過程,目睹了每一個細節,一點變化,而且如此的專注。那時候悲傷充滿了我,我是那樣哀婉,無助。死後的鳥安靜,虛無,如此真實,又莫解。不禁自憐,怎麼換過來還會死呢?越換越死了?這種難言的,帶有自責和自己是掃帚星的潛在心理,可能是我真正記住這兩隻死鳥的原因,如果沒有置換(反覆的置換),僅僅是一隻鳥單純的死,我大概不會記住這兩隻死鳥,也不會如此難以忘懷的悲傷。我至今不能解釋它們在我記憶盡頭的全部含義。然而此後在我的整個生命中,在內地,在國外,我見過無數種鳥,可沒一種喚起我生命的同感。只有麻雀讓我想摸一摸,摸一摸它褐色的無言的情感。F107
寧肯:小說家,現居北京。代表作《蒙面之城》《沉默之門》《環形女人》以及《天·藏》等,曾獲第二屆、第四屆“老舍文學獎”、全球中文網絡原創最佳小說獎、香港“紅樓夢獎·世界長篇小說獎”、美國紐曼華語文學獎等多種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