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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惠芬著湖南文藝出版社(選載)
這年正月,要不是周成官登門拜訪,以親戚的名義名正言順送來一樁好事,把她從深洞裏解救出來,真不知道她的心情會黑暗多久。
這還是周成官得到秉德女人身體之後的第一次上門。自從不期然摘了野果,周成官家裏的糟心事就接連不斷,先是把頭劉長喜和克讓家的在糧倉裏鬼混,被二兒子克真發現,遭到克真毒打。之後是癱兒子克讓絕食五天不吃不喝,要求父親把劉長喜攆出家門。可當周成官應了兒子的要求打發了劉長喜,克讓家的又開始尋死覓活。誰都知道做公公的和兒媳有一腿,傷過婆婆,卻想不到事出之後,做婆婆的完全站到媳婦一邊,堅決不讓打發劉長喜。一個女人做了不體面的事還要受到袒護,一直不受待見的克真家的不幹了,咧着一張醜陋的大嘴嗚嗚嗷嗷大鬧分家。兒媳鬧分家在遼南一帶是最大的不孝,周成官一氣之下趕車離家,一走三十天不回。這一下,所有人都傻了眼,不但再也不鬧了,還齊心合力走親訪友四處尋找。當克真終於從復州城的四叔家找回父親,一個又瘦又白的周成官給周家帶回了全新的氣象。從來一毛不拔的他不但大包小裹給每個女人都買了衣裳和首飾,紅綠粉各色繡花夾襖,銀項鍊銀耳墜兒各種佩戴,還領回他們在外面開染坊的四叔,在正月裏大擺酒宴,宴請所有周家的親朋好友。他的想法也許只是想清理一下籠罩在周家院子上空的污濁之氣,重樹周家在周莊的霸主形象,可他親自上門請秉德女人,樹立的就不僅僅是他的形象,而是秉德女人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了。
周成官走進申家,秉德女人正在給孩子們抓蝨子。每年過年,換下一堆破爛衣裳,她都把它們送到外面牆根,凍到初六俗稱放水這一天,再挨件捏掐。村裏擁有多年的拜年習俗,只要三十晚上放了鞭炮把祖宗請回家(註解:遼南過年的一個儀式,三十晚上,男性後代必上祖墳放鞭放炮,請祖宗回家過年),年少的就上年老的家裏串。秉德女人跟個匪鬍子過日子從不講究,沒串過一回,早就遭來村人議論:“自古沒有新媳婦不隨俗風的,也就鬍子秉德家的吧。”
她不去給老的拜年,老的卻要親自給她拜年,聽見話音秉德女人慌亂得藏起衣裳,下意識去找鏡子,可忽然想起梳妝檯已被自己打碎,只有慌慌地捋了捋頭髮迎出去。
隆冬的日頭在周成官緞面馬褂上反出一身的暗光,他不等打開風門就撅着嘴吵嚷起來:“侄媳婦還不出來迎客呀。”他的坦蕩磊落讓秉德女人十分受用,一邊衝出屋門一邊呼應道:“嗨呀這不是承民的幹爺爺嘛,過年好呵。”
如果沒有大半年來發生在家裏的糟心事,讓周成官充分感受了臉面受損的屈辱和窩囊,面對給過自己身子的秉德女人,他斷不會有眼前的坦蕩磊落;自然,如果沒有大半年來和陳家之間的麻煩,讓秉德女人充分體會了隨便結親帶來的拖累,秉德女人也不會這麼歡天喜地。然而正是秉德女人的意外表現,使周成官還在拉着她們全家往周家走的路上,就向她公佈了一個消息:“讓承中和俺孫子吉家做伴上城裏幹活吧。”
這是周成官早在復州城就已成形的打算,要想平息家裏的混亂,只有設法破壞家裏的格局,而在周家目前的格局裏,克讓的兒子吉家是一個重要棋子,他看上去是自己的孫子,實際上是他的兒子,這一點沒有人不清楚,有他在身邊晃,他的媽媽就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就不把生了一羣閨女的二媳婦看在眼裏,而克真兩口子要求打發劉長喜,最重要的想法不是因爲他和他們的嫂子偷情,而是爲了讓他們的侄子也下地幹活。送走吉家等於斷了兩方面的念想。當然還有比這更重要的想法,承中與吉家同齡,他可以爲孫子找伴爲藉口,幫幫秉德女人。自趴在她身上吸了奶那一刻,他就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幫助這個女人了。所以還不等秉德女人回過神來,周成官就向他開染坊的弟弟引見了承中:“這是我的幹孫子,申樹全的後人,他爹不在身邊,你就把他和吉家一塊帶走吧。”
周成官兄弟擡起和周成官一樣乾瘦的臉,用眼神的餘光警覺地掃了一下承中。秉德女人兩手絞着衣襟,心有些亂,她想應該好好收拾一下孩子纔是。
周成官的兄弟名叫周成雙,周莊的老人都知道他,在他父親靠做買賣賺來的錢買了村裏大部分地,成了遠近有名的地主時,只有他不安心做地主的後代,十三歲那年,他把家裏慢騰騰耕地的馬和牛的眼睛都捅瞎了,之後去了遠方。
30一門好親戚是一個高枝兒,一門破親戚就是一個深洞。就像山澗溪水擋住了這邊又流到那邊,承華這個膿包癟回去,卻從羅鍋那裏長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