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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卓玲
人間晚情
我與楊阿婆閒聊時,才知道她從不曾搭過地鐵。“我明天帶你去搭!”我不假思索一口承諾,口吻頗爲見義勇爲。
第二天吃過中午飯,我就急忙下樓。望到巷口,楊阿婆已焦急地在向我跺腳又招手,顯然已等得不耐煩了。我小跑過去,喘着氣攤開一手掌的一元硬幣:“我爲你準備好‘銀仔’搭地鐵啦。”阿婆把吊在胸前的老人證高高舉起,驕傲地說:“嘿!我搭車免費的,你睇!”我再仔細看,阿婆今天還一反往常那種隨便的居家打扮,不但頸項上鄭重地掛上了老人證,還穿鞋着襪,肩上斜掛坤包,好像準備去遠征。
楊阿婆其實將滿80歲了,身材瘦小但身板仍很硬朗,精神矍鑠。她一邊走一邊絮絮叨叨地對我說:“我已經‘食定’(預先吃下)暈車藥了。”我忍不住笑:“哎呀!搭地鐵沒有汽油味,很舒服,哪會暈車呢?”但阿婆告訴我———昨日傍晚,阿婆向在大樹下納涼的各位街坊,“通報”了她今天將要去搭地鐵的“大件事”。當時阿嬸阿婆們便七嘴八舌喳喳聲:“哎呀!搭地鐵?!你千萬唔好去呀!那地鐵快到飛起,一隻腳踏上去,另一隻腳還未來得及收上來,車就呼一下開動了。嚇得我……”街坊們說的“可怕”經歷,並沒有把楊阿婆嚇倒,她最終決定,大不了吃粒暈車藥,也一定要去搭一次地鐵。她跟自己說:“上次去郊遊,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一粒暈車藥就搞掂。無有怕。”
談話間,我們已走到公園前地鐵站。“阿婆,你來過這地鐵站嗎?”我問。阿婆連連點頭:“來過,來過。只是我東望望西瞧瞧,不知要怎麼才能搭上地鐵。又怕搭上去了,不知地鐵會把我載到哪裏去?”阿婆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着。
爲安全起見,邁上手扶電梯之前,我先站定了,問:“阿婆,你搭過這種手扶電梯嗎?”阿婆又點頭:“搭過!搭過!”她說自己來這裏上上落落練習過很多次搭扶手梯,但就是不敢入閘去坐車。一路走到地鐵跟前,阿婆仍很興奮。“嗬,車來了!”我始終傍在她身邊,像貼身護衛。阿婆果然很精靈,上車後一下子就找到扶杆,用雙手扶穩。有個後生仔要讓位給她,她都婉拒:“唔使啦,多謝!”回過頭又笑着跟我說:“咦?真是開得好快啵,不過又‘好定’(好平穩)。你睇,幾好風,幾舒服,涼津津的,哈哈!那些街坊故意嚇我。”
在廣州烈士陵園站,我們就下車了。上到地面,阿婆一臉笑顏:“話咁快就來到烈士陵園啵,搭地鐵又快又舒服。”
我們一邊在烈士陵園裏散步,一邊聊天。阿婆說老伴撇下她先走了,獨居的自己最緊要是身體聽聽話話,少些病痛日子就過得順當。人要開朗、開心,病痛也少來打擾。雖然子女們至今都不曾帶她搭地鐵,她也沒有怨言。她說女兒下了崗,兒子離了婚,各自都在爲生活奔忙,所以她要體諒子女———阿婆正是懂得這些道理,所以才心胸豁達、樂觀又堅強。
我們回程仍然搭地鐵。下車時,阿婆像小學生一樣點着站名讀道:“公、園、前、站。”
我很意外:“咦?阿婆你識字的?”
她笑說:“解放初期,我們還很年輕,上夜校認的字,那時要掃盲啊。”
“阿婆,下次我帶你去海心沙,再搭地鐵去。看你會不會那個站名。”我說。
“再搭地鐵呀?我肯定要去啦!”楊阿婆笑得更開心了。
何卓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