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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煒是個精神世界充滿矛盾和衝突的作家,這既是其活力之源,又是其魅力之源,同時也還是他的侷限所在。他似乎擁有兩種不同的眼光,啓蒙主義的捍衛人道的眼光,和自然主義的反抗物化的眼光。他不斷變換着雙重眼光中的某一種,來觀照農業文明下的田園或田園背景後面的都市。那裏既是詩意的烏托邦,又是專制和殘忍的傷心之地。
26年前,我給張煒寫過一封關於農村題材創作的信,把他的一個人物比作葡萄園裏的哈姆雷特。實際上,張煒自己何嘗不也是一個哈姆雷特。整個八十年代,張煒應和着捍衛人的尊嚴、權利和價值的呼聲,應和着啓蒙思潮和人道主義精神,以人權話語和人倫話語爲主要武器衝在前面。《古船》和《秋天的憤怒》即是其代表。既然我們的民族曾經穿越瞭如此嚴酷的大傷痛、大恐懼、大熬煎,那麼重新踏進這苦難看個究竟,回過頭來研詰苦難與現實與變革的聯結,就是一個富於良知的作家不可推卸的責任。《古船》震撼力的全部祕密在於,張煒不但要幫助人們恢復“記憶”,而且是以自己的身與心、感覺與理性、反省與懺悔來重新鑄造“記憶”,並與當代人的困境聯繫起來。
然而,《古船》雖然通過隋抱朴達到了個體精神哲學的某種高度,卻缺乏與他腳下土地的更深刻的交融;《九月寓言》雖然突出了大地的神力,卻回到一種被美化了的農業文明的烏托邦;《柏慧》雖然敢於直面急遽變化了的現實,卻因道德化的激憤構成了對更廣闊的真實生存的某種遮蔽。人們期待張煒的,其實也是期待於當代文學的,是希望提供對時代精神命題的更爲出色的表現,比如,如何更深切地揭示當代人的生存境遇,更深刻地表現當代人在物化的、技術化的、工具理性統治下的現實中的精神焦慮及如何尋求精神救贖之路。《你在高原》正是直面這些重大精神課題的一部大作品。
在這部長卷中,張煒的葡萄園已經擴展爲一片廣袤的大地,敘述人寧伽在其中不停地行走,拾掇大地上的故事,記錄大地上的風俗人情,索源大地上的歷史與傳說,思考大地上人們的榮辱興衰。這麼一部書已經不能簡單用“史詩”、“民族誌”、“百科全書”等過於熟稔的詞語來描述了,只有大地纔有這樣的包容力。所以我稱它爲大地之書,自然之書。另一方面,書寫的過程是“一次長長的沉浸和感動”(張煒語),敘述人在做着大地漫遊的同時,也在做着心靈的漫遊,沉湎於愛情、人性、哲學、宗教、藝術等形而上的命題,個體心靈在大地的滋養和啓迪下,做着上窮碧落下黃泉般的思索和追問,因而又可說是靈魂之書。在我看來,這部書是一個人漫長的心靈之旅,起意並沒有指向宏大的主題,卻由個人心史的積聚逐漸擴展而爲一部民族心史。
《你在高原》這次獲第八屆茅盾獎後,受到置疑,連同莫言、劉醒龍等人的獲獎。有人不無苛刻地指出,說這是一次“基本合格的追認式評獎”(李伯勇)。此言倒未必沒有一定合理成分。雖然只評作品,但人與作品不可能決然分開,不可能不把作家的人格力量和一貫的創作精神的因素夾帶進評獎中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