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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燕祥
瑪麗蓮·夢露主演過一部喜劇片:《想嫁百萬富翁》。想嫁百萬富翁的不光是她,在片中還有兩個女孩,加上她一共仨人。看過太久了,記不太清了,反正三姐妹都在第三產業,做的是服務員、售貨員一類工作。她們都出身寒門,沒上過大學。她們對生活、對未來滿懷着渴望,也滿懷着信心。她們都有嫁個百萬富翁的志願,並不隱諱,也沒爲此用盡心計———她們根本沒什麼心計。成天嘰嘰喳喳快樂得不行。這時候有個風度翩翩的帥哥進入她們的生活———成了夢露(扮演的角色)一見傾心的男友,而夢露根本沒顧上考察這個男友是否符合百萬富翁的標準。結果,在結婚的時候,才發現,這位男士還真的是家資百萬的闊人。這整個是好萊塢電影的老套,一個如願以償皆大歡喜的美好結局。
就像看了一場現代版的《灰姑娘》。雖然具體情節早已淡忘,可這個“想嫁百萬富翁”的片名,三姐妹天真爛漫的性格表現,一直揮之不去。是夢露演得好?也許吧,但絕不光是這個。可能因爲在社會生活中遇到一些事情,每每讓我想起來,加深了印象。
最初是雜誌上討論“幹得好不如嫁得好”的時候,我想起了夢露她們。她們想嫁百萬富翁,當然有愛慕虛榮的一面,但她們熱愛工作,敬業樂羣,沒聽說她們提出類似“幹得好不如嫁得好”的主張,更沒有透露準備一旦嫁到“好主兒”,就辭職在家當專職太太。自然,她們也沒大談婦女解放、女權主義,因此你只覺得她們是少不更事的女孩,倘生在到處是陷阱的地方,很容易被人忽悠了,甚至拐騙賣掉。所以看電影時,還真有點爲她們生在治安情況良好的法治國家而慶幸(我懷疑是美帝國主義通過電影在刻意美化他們的社會環境)。其實她們這個“想嫁百萬富翁”的人生奮鬥目標,比起當時中國討論“幹得好”與“嫁得好”時主張“嫁得好”的標準,要超前得多,也“高級”得多。在後者,當時多數認爲有一個穩定的收入,就是“嫁得好”的基本要件了吧———當然在穩定之後,收入越高越好,那就是嫁得好上加好了。
後來,與時俱進,超越了“幹得好不如嫁得好”的小康志願,躍升到“傍大款”的檔次。庶幾近於“想嫁百萬富翁”了。但,回顧“傍大款”、“傍大官”,“包二奶”、“泡小三”,以至諱莫如深的“接女大學生(女研究生)度週末”等等,一路發展下來(發展是硬道理),似乎我們這裏除了低級的“三陪小姐”以外,也有了“陳白露”式的高級交際花。無論是有些委瑣之感的“三陪”,還是鶴立雞羣出水芙蓉的陳白露,我們的影劇首先是電視劇中陸續出現了或曰塑造了她們的形象。我們也得以一窺究竟。然而,爲什麼我們這裏“想嫁百萬富翁”甚至已嫁了百萬富翁的女中豪傑、巾幗英雄們,總不如夢露她們那幾個宣示“想嫁百萬富翁”的女孩顯得可愛呢?
所謂可愛不可愛,彈性很大,蘿蔔白菜,各有所愛。那就說另一個尺度:“想嫁百萬富翁”,夢露她們有這樣一個世俗的願望,卻不流於庸俗,甚至有些遊戲人間的脫俗之感。但我們這裏的想嫁富人、已嫁富人的女性影視形象,或生活中奔有錢人而去的“攀高枝”女性形象,卻總免不了一個“俗”字。
是演員的問題(長得不討人喜歡,還是表演不稱職)?編劇的問題(是存心採取批判的態度嗎?似乎又不像,要麼是編劇、槍手們心懷嫉妒,有意醜化之)?還是別的什麼問題?
記得王朔在什麼地方說過一句很深刻的話,他說(當然,不一定爲諸多的女界人士認同):現在的女孩子,滿臉都寫着慾望———王朔可能指的是物慾吧。後來,又聽說了現在一般談婚論嫁的價碼,有沒有房?有沒有車?進而房是什麼房,車是什麼車?開門見山,一語破的,我乍一聽倒吸一口冷氣(晚生若干年,我可能得打光棍了)。但聽得多了,也就釋然,“江山留與後人愁”。只不知在婚嫁的條件上,時代究竟是前進了呢,還是倒退了?所以這個問題光問影劇界(哪怕是專家)還不行,得向社會學、心理學的學者以及官方的婦聯工作者和民間的女權主義者們請教。
我想,夢露她們“想嫁百萬富翁”,倘若能如願,那百萬家財中當然包含有房和車,然而,似有不同的是,她們沒把這方面的慾望寫在臉上,她們大概(由於天真也就是幼稚)更不會在談婚論嫁甚至結交之始,就進行對方財產的公開審計和祕密調查。夢露後來誤打誤撞地嫁給了百萬富翁,但起初並不知道他是百萬富翁,不是奔着房、車、錢去的,也許,在我們這些窮文人看來,其可愛就在這裏了。
是耶,非耶?然耶,否耶?
附記此文寫出後,讀滬報“夜光杯”上署名美芳子的短文,說清人張安斯有潭百畝,沿岸環植芙蓉,秋日花開紅豔,有女子題詩云:“芙蓉花發滿江紅,盡道芙蓉勝妾容。昨日妾從堤上過,如何人不看芙蓉?”短文作者說,雖只能從自贊詩中揣想她的容貌,但比起當今那些芙蓉姐、鳳姐之流的直露顯得含蓄多了。我想,除了直露與含蓄之別,同是自戀或進而取悅於人,也還有文野、雅俗之分吧。這個例子或有助於思考和回答上述問題,附記於此。
邵燕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