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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身爲農民的父親,他活在世上到底應該做完一些什麼事情呢?盡到一些什麼職責呢?這一點,父親和所有北方的農民一樣,和所有北方的男人一樣,和他周圍所有做了父親卻最遠的行程是到幾十裏外的縣城、倘若能到百里之外的洛陽就是人生大事、就是生命的一次遠足的農民一樣,他們自做了父親那一日、一時的開始,就刻骨銘心地懂得,他們最大、最莊嚴的職責,就是要給兒子蓋幾間房子,要給女兒準備一套陪嫁,要目睹着兒女們婚配成家,有志立業。這幾乎是所有農民父親的人生目的,甚或是唯一的目的。
我想因爲有病,父親對這一目的就看得更爲明晰、更爲強烈、更爲簡捷:那就是在父親生前,他以爲他需要做完的許多事情中,最爲急迫的是兒女們的婚姻。
而理想的婚姻,又似乎是建立在房子的基礎之上。似乎誰家有好的房舍,誰家兒女就有可能具備理想婚姻的基礎。房子是一個農民家庭富足的標誌和象徵,甚至,在一方村落裏,好的房屋,也是一個家庭社會地位的象徵。父親和所有農民一樣,明白這一點,就幾乎把他一生的全部精力和財力,都集中在了要爲子女們蓋下的幾間瓦房上。蓋幾間瓦房,變成了父親人生的目的,也變成了他生命中的希冀。
現在,我已經記不得我家那最早豎起在村落的三間土房瓦屋是如何蓋將起來的,只記得,那三間瓦房的四面都是土牆,然在臨靠路邊的一面山牆上,卻表砌了從山坡田野一日一日挑回來的黃色的礓石,其餘三面牆壁,都泥了一層由麥糠摻和的黃泥。春天來時,那三面牆上長有許多瘦弱的麥芽;記得那半圓的小瓦,在房坡上一行一行,你在任何角度去看,都會發現一個個瓦楞組成的一排排的人字兒,像無數隊凝在天空不動的雁陣。記得所有路過我家門前的行人,無論男女老幼,都要立下腳步,端詳一陣那三間瓦屋,像懂行的莊稼把式在幾年前路過我父親翻撿、擴大過的自留地一樣,他們的臉上,都一律掛着驚羨的神色和默語的稱頌。我還記得,搬進那瓦屋之後,母親不止一次地面帶笑容給我們姐弟們敘說,蓋房前父親和她如何到二百里外的深山老林,去把那一根根雜木椽子從有着野狼出沒的山溝扛到路邊;記得母親至今還不斷地掛在嘴上,說蓋起房子那一年春節,家裏沒有一粒小麥,沒有半把麪粉,是借了人家一碗麪粉讓我們兄弟姐妹四個每人吃了半碗餃子,而父親和她,則一個餃子都沒吃。還說那一年她試着把白麪包在紅薯面的上邊,希望這樣擀成餃子葉兒,能讓她的子女們都多吃幾個白菜餃子,但試了幾次,皆因爲紅薯面過分缺少黏性而沒有成功——而沒有做成餃子葉兒的,包了一層白麪的紅薯面塊,就是父親那年過節所吃的大年飯。
這就是房子留給我的最初記憶,之後所記得的,就是我所看到的,就是那新蓋的三間瓦房,因爲過度簡陋而不斷漏雨,每年雨季,屋裏的各處都要擺滿盆盆罐罐。爲了翻蓋這漏雨的房子,父親又蓄了幾年氣力,最後不僅使那瓦房不再漏雨,而且使那四面土牆的四個房角,有了四個青磚立柱,門和窗子的邊沿,也都用青磚鑲砌了邊兒,且鄰了路邊的一面山牆和三間瓦房的正面前牆,全都用長條兒礓石砌表了一層,而料礓石牆面每一平方米的四圍邊兒,也都有單立的青磚豎起隔斷,這就彷彿把土瓦房穿了一件黃底綠格的洋布襯衫,不僅能使土牆防雨,而且使這瓦房一下美觀起來、漂亮起來,它也因此更爲引人注目,更爲令衆多鄉人驚驚羨羨。
——選自閻連科《我與父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