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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拍手笑沙鷗》,王躍文著,江蘇文藝出版社2011年9月出版,有刪節
漢族人似乎沒有成人禮。我的家鄉,男孩子被父母默許喝酒吸菸了,就被看作成人了。我老家的習慣,小孩子喝酒,大人不怎麼管。做父親的,自己喝着酒,總喜歡拿筷子往酒杯裏蘸蘸,塞進兒子嘴裏去。那兒子通常只有兩三歲。說是父親不讓兒子學會喝酒,自己老了就沒有酒喝了。煙就不同了,小男孩得偷着抽。偷學抽菸的孩子,被大人發現幾回,打罵幾回,就不再多說了。這時候,一個成年的鄉下男兒就吧着煙,在村頭村尾轉悠了。
我還沒被允許抽菸的時候,被一種盒子上印着魚兒圖案的香菸蠱惑着。有人給我表姑介紹了一個對象是供銷社的職工。一個農村姑娘,找個吃國家糧的,應是前世修來的好福分了。可我表姑硬是嫌人家長得不好,滿臉絡腮鬍子,脖子下面露着長長的胸毛。那時候並不流行渾身長毛的男人。
有天晚上,那位供銷社職工提了些糖果跑到我家裏,掏出那種盒子上印有魚兒的香菸,遞給我父親。當時我父親早已是遣回鄉下改造的右派。父親抽了幾口,直說這煙好。供銷社職工說,這煙難得買到手,要票。他說下次想辦法弄條來,送給我父親。供銷社職工走後,父親對母親說,這人不錯。沒過多久,供銷社職工就成爲我表姑父了。
那人終於做了我的表姑父,多半是搭幫魚兒香菸。他口袋裏揣着那包煙,走訪了表姑的所有親戚。親戚們都說這年輕人很好,表姑就沒話說了。但是,從來沒有哪家親戚收到過年輕人答應送的魚兒香菸。我長大些才知道,那叫常德牌香菸。
但我抽的第一口煙,卻是父親自種的老旱菸:喇叭筒。
那年暑假,我參加生產隊勞動。社員們忙過一會兒,就有男人打喊,呷煙呷煙!於是偃旗息鼓,男人們坐在田頭抽菸,蘸着口水捲成的喇叭筒。女人們就在一旁說笑,你們男人真懶,功夫不見做多少,喊着要呷煙了。男人們說,女人又不呷煙,坐着幹什麼呢?做事去!女人又說,修個男身就是好,不光有煙呷,還有酒喝,喝酒還要大口大口呷菜!
我很高興自己是個男人,回家找了塊白塑料紙,拿鐵絲當烙鐵,燙了個菸袋。第二天,我把父親切好的菸絲偷了一把,裝進菸袋裏,還摸走了竈臺上的火柴。我不知男人們爲什麼要繫腰帶,也跟着樣兒學了。家裏沒有多餘的腰帶,我只能找條浴巾,捆在腰間。那個菸袋,就別在腰帶裏。
出工時,沒有人在意我捆了腰帶。我只等着有人喊呷煙。終於有人喊呷煙了,我從腰間掏出了菸袋。不料男人女人們都笑開了:人沒有卵子大,卵子沒有香棍大,學着抽菸了!
別人再怎麼說,我纔不管哩!我只望着父親。父親也正望着我,張開大嘴,笑得只見滿口白牙。我的父親很黑。
我抽了平生第一口煙,辣得喉頭像卡了魚刺,咳得眼冒金花。大人們笑得更歡了。我偏要充男子漢,剛緩過氣來,又抽上了。仍是咳嗽,天昏地暗。
父親拍拍我的頭說,你不是抽旱菸的料,長大了抽魚兒牌吧!
那個暑假,我一直學着抽菸,父親沒有罵我。也許是勞動給了我做大男人的權利。可是,一到開學,我抽菸的權利就被剝奪了。
我就這麼斷斷續續學會抽菸了,父親後來乾脆就不說我了。我開始變成真正的男人。父親年紀大了,煙就戒了。老人家偶爾來了興頭,也會接過我遞上的芙蓉王,吸它幾口。老父親吸上兩三口煙,只要開口說話,我猜他準會問:魚兒牌煙,現在還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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