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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緣
自古文人多能畫,能畫者必多能詩文。詩、文、書、畫,四美並俱者不乏其人。兩宋蘇、黃、米、蔡,元朝趙孟頫、倪瓚,書家,畫家,詩人,文人,淹博融貫,格局宏大。明徐青藤以畫行世,鄭板橋甘爲其“青藤門下走狗”。齊白石“恨不生前三百年,爲其磨墨理紙”。徐青藤自己卻說:“吾書第一,詩二,文三,畫四。”蓋畫而詩,詩而文,文而書,本自一源,皆爲寫心。正如蘇東坡言:“詩不能盡,溢而爲書,變而爲畫。”
高宇君乃世間一畸零人矣!其爲一湘西漢子,血性郁烈,古道熱腸,交友不就利,亦不避害,頗有一股俠氣。愛他書畫的人多,求而得之,則視若珍寶,求不得,則嗒然若失。故此相交滿天下,平日出行,大多呼朋引伴,前呼後擁,頗不寂寞。他亦不乏知心莫逆,心膽之交,可抵足眠,可聯牀談。然其畸零何也?某個夏夜,高宇君獨處旅次,更深露重,流螢過窗,頓覺天地寂寥,遂大書四字:孤燈禿人。讀這四字,我無端地想起傅山先生兩句詩:一燈續日月,不寐照煩惱。世人從傅青主詩裏讀出的是其亡國之痛,三百年後的高宇君所痛者何?大抵古今之藝術家都有一股癡氣,這癡氣皆因有一顆赤子之心。赤子之心者,真心也。唯真,故有深情,世間一花一木,一貓一狗,大則天地日月,小則蟻螻蜉蝣,皆是情之所在,一往輒深。深情,亦多情;多情,便不忍;不忍,必多傷痛。多傷痛而執迷不悔,世人便多不解,多笑罵。笑罵不解,雖可由人,雖能不屑,心中卻仍覺得孤獨悽惶。於是乎,衆聲喧譁,燈紅酒綠之際,仍踽踽畸零人也。此非高宇君哉?
高宇君新作《我話·我畫》以文配畫,凡一百一十八篇,發畸零喟嘆者多也。《蟹耕于田》一篇,從友人贈送的菊花石硯造型說起,說自己是一隻“耕田蟹”,受了許多非議白眼,卻仍得爲着硯田裏的谷糧辛勤地耕田。《光焰明滅》一篇,寫夜讀賈平凹,陪着賈平凹好好地哭了一場,又感慨金冬心“國香零落抱香愁”的身世,豈不是借他人酒杯而澆自己塊壘。此文配的是一幅蘭竹圖,題識曰:“臨風怯有聲,向月影更寒。同是湘江種,相對何眷眷”,用意便很明白。高宇君自言一直喜歡李商隱、黃仲則,蘇曼殊詩,口誦心默,多次錄寫。此皆才氣縱橫深情多情之人,亦皆傷痛畸零之人。高宇君人品道德可稱君子俠客,書畫文章亦已大成氣候,快心適志之時,也許別有懷抱?
《世說新語》裏記載大將軍桓溫問名士殷浩:“卿何如我?”殷浩淡然說:“我與我周旋久,寧做我。”高宇君便是隻做蘇高宇,只認蘇高宇,他筆下的書、畫、詩、文,便也只是蘇高宇。自己面目,別無他家。他骨子裏更有一腔傲氣,一股倔勁。他喜畫鬆、梅、蘭、竹,尤喜畫荷。他的鬆是憨厚的鬆、不屈春風的鬆;梅是冷梅、拙梅;竹是野竹、瘦竹、晴竹、居無竹;荷,則是痛荷、晨荷、不淨心荷、孤荷、影荷。他又苦苦問道於荷:“這世間種種,是爲何呀?”而被問道的荷卻是一支默荷,只將一顆盈圓的露珠傾下荷蓋作答,如一顆瑩然的淚珠。
瑩然的荷淚便是高宇兄證得的道。用他自己的話說,“而我呢,最惻動的心意是憐恤——憐恤與生命相關聯的種種情事,其中猶包括幸與不幸,更無論快與不快了。”這憐恤便有大愛,有大愛便有大不忍,有大不忍則必有大溫暖,亦有大傷痛。這就是高宇君書、畫、詩、文的底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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