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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剔紅春風夏雨秋霜冬雪四扇條屏》
北京的國都史已近900年,歷代王朝都會從全國各地招募能工巧匠到京城爲宮廷服務獻藝,久而久之,形成了濃郁的“京作”地方特色。在這衆多的藝術品種當中,玉器、景泰藍、牙雕、雕漆是典型的“宮廷工藝”,它們與金漆鑲嵌、花絲鑲嵌、宮毯、宮繡一起,被譽爲“燕京八絕”。本版開設的“編輯走基層之尋訪燕京八絕傳承人”專欄,旨在通過編輯深入一線,與“燕京八絕”傳承人“無縫”接觸,挖掘“八絕”背後的故事,探索“八絕”的傳承發展之路。
口述實錄
中國工藝美術大師
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
雕漆技藝傳承人
文乾剛
兒時玩的洋畫,都是自己動手畫
我1941年出生在一個職員的家庭,當時正值戰亂,爲了生計家裏四處輾轉奔波,我也因此跟着走過很多地方。雖然童年裏就經歷了紛飛戰火和生計的困頓,但不論走到哪兒,都忘不了塗鴉。五歲時,我就對繪畫很癡迷,那時畫得最多的是武俠小說裏的人物。沒有紙,就在牆壁上、地面上畫。當年的煙盒裏都帶有洋畫,我就費盡心思地收集這些洋畫照着畫。小時候,小夥伴常聚在一起玩洋畫,我玩的洋畫,都是我自己畫的。
1945年二戰結束時,我家遷到了瀋陽。我的小學時代是在瀋陽度過的。上小學的時候趕上了國民黨的垮臺和新中國的建立,我也因此前後上了兩所小學。新中國成立,萬象更新,大到整個社會,小到每個人的生活,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過對我來講,有一點沒變,就是不管是解放前上的小學,還是解放後上的小學,學校的課外美術組活動,都有我一份兒。那時的美術組已經有了很正規的素描訓練,讓喜歡畫畫的我受益匪淺。
小學時期,有幅畫給我印象最深,就是《清明上河圖》。這幅《清明上河圖》當時是在東北博物館看到的,有意思的是那是個歐式的巴洛克建築。那時東北博物館裏藏品很多,但是我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這幅《清明上河圖》,它對我的影響很大。小學時上學放學每天都要經過那個博物館,只要一放學,出校門就先奔那兒,看夠了再回家,反正也不收錢。後來,在1962年,我在故宮博物院又看到了這幅畫。
初中我是在北京上的,依然是學校美術組的一員,文化課也不錯,初二和初三都得了北京市“五好”學生獎章。初中畢業時爲了我的去向,學校的老師還曾有很大的爭論:數學老師認爲我文化課不錯,應該讀高中;音樂老師和體育老師覺得我應該去舞蹈學院上芭蕾舞班,因爲我也一直是學校體操組的成員;美術老師則認爲我該上美院附中。後來,由於各種原因,我上了北京市工藝美校。
雕漆廠頭幾年,挨個工序幹個遍
在工藝美校我學的是雕塑,在這裏,練就了更紮實的功底。1961年畢業了,我被分到北京工藝美術研究所,進了漆器設計室。
到了漆器設計室以後,老師帶着我去北京雕漆廠參觀。那是1962年,我第一次接觸雕漆。看到雕漆的時候,我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居然還有那麼精細的雕刻,從來沒見過,也沒聽人說過,瞪着眼睛,看了半天,同學問我:“你見過這玩意兒嗎?”我張大了嘴:“沒見過。”當時並不知道,以後我的一生,就從事了雕漆這個行當。
我在工藝美術研究所待了一年就調到了北京雕漆廠。進雕漆廠的第一年是實習階段,所有人都是如此,我也不例外。到車間,拜了師,開始學習雕刻。每天八小時就是坐在桌子前練基本功。一年實習結束後,領導把我分到了設計組,但剛乾仨月,又被派到了車間,一待三年。這三年裏,每過幾個月我就被換一道工序。每個工序幹不了幾個月,剛熟悉、剛掌握,就又被派到下一個工序去了。三年下來,雕漆工藝的每道工序我都幹了一遍,掌握了雕漆的全部流程技藝。當時並沒領會,領導是有意將我放到每道工序上去學習,目的就是要培養一個全能型人才。
也正是雕漆廠這頭幾年的磨練,讓我對雕漆更加癡迷,也開始探尋雕漆的歷史。
那時候雕漆廠裏也沒有什麼這方面的資料,也沒有人給講,都得自己蒐集資料,自己琢磨。雕漆的原料是怎麼回事,雕刻是怎麼回事,沒有人說過,都要靠自己查資料學習。只要是能找到和雕漆有關的,我都看,包括王世襄的《髹飾錄解說》。
那時我們還有個證兒,可以免費進故宮。故宮有一些關於雕漆的陳列。一到星期日,我就奔故宮,過年過節,還是奔故宮。記得那時候看見南宋馬遠的《踏歌圖》、《水圖》,但看得更多的,還是雕漆。就這樣,幾年工夫,雕漆的歷史和相關的理論,我也都梳理得差不多了。
雕塑雕漆融合,雕漆廠萬“馬”奔騰
我進雕漆廠的時候,雕漆廠的雕漆產品就是那幾種,說白了就是——“瓶子罐子盒子”。歷經幾年磨練,我組織了雕漆廠歷史上第一次技術革新,以每個月上百款新樣式的速度,推出新的款式。那時,白天負責技術管理,給新產品計算勞動定額,晚上在宿舍研究設計室的新產品圖稿,測算工料。
那時我們那個設計小組,叫做創新組,我和其他七八名設計人員一起,設計了大量的器物造型,讓北京雕漆廠的產品從幾十個品種,上升到了上千個品種,北京雕漆廠在後來的幾十年裏銷售的器物樣子,都是那幾年畫出來的。那時候出口訂單非常多,爲國家創收大量外匯,也給雕漆廠創造了巨大的經濟效益。
我一直想把雕塑和雕漆技藝結合起來,後來開始琢磨着做一些立體造型,根據歷史博物館藏的一個唐三彩馬的造型,把它做成雕漆的。我做那馬可是下了工夫了,當時剛做好胎子,正在塗漆,北京外貿的一個領導來我那屋看到了,說:“我在香港看展覽,就沒見過做得那麼漂亮的馬。”廠長一聽高興了,問:“就這個你要多少?”外貿的領導說:“就這個,你有多少,我就要多少。”當時報價一萬塊錢一件,後來定價七千五。這可不是個小數,要知道那時候平均工資才40塊錢啊。
1978年到1979年,這“馬”開始大批量生產。一時間,雕漆廠的每個角落都擺滿了“馬”,大家加班加點做,雕漆廠都成了“馬圈”了。這樣的“造馬運動”一直持續到1985年,給雕漆廠帶來將近十年的高額利潤。
那時候還沒有創作的概念,只覺得不能因循守舊,得做點不一樣的。在雕漆廠做車間主任的時候,還帶過100多位同事在京郊的獨立第五車間嘗試雕漆傢俱,做成了櫃、櫥、桌、椅、凳……
爲了讓雕漆走向世界,40多歲我開始啃英語;1995年,當上雕漆廠總工藝師,我學習電腦,成了雕漆行業裏最早能使用電腦製圖的人……
現場親歷
“現在做雕漆工作室,早已不是爲了自己的生存,我所做的,是爲雕漆技藝的傳承。”
機場高速邊一處幽靜的大院子,除了院門上有中國傳統的萬不斷圖案,沒有特別的標記。文乾剛的雕漆工作室就在這個院子裏,與其他幾位傳承人的工作室比鄰。
雕漆工作室偌大的大廳裏,最醒目的色彩是紅色——雕漆的本色。高達4米的《玉堂富貴》雕漆屏風、仿清乾隆時期的雕漆龍椅,東西兩牆的雕漆壁畫以及大廳中央的四張工作臺上尚未完成的雕漆作品,都在用紅色渲染着這裏的喜慶,一如大師文乾剛和幾位正伏案捉刀的雕漆師傅的心境。
從雕漆廠雜亂的車間,到靜逸的工作室,大師文乾剛經歷了北京雕漆行業的輝煌、衰落與涅槃重生。
輝煌時期的北京雕漆廠,曾是京城裏待遇最好的企業之一。那時,雕漆廠的月人均收入是當年北京市平均工資水平的三倍以上。“那時候,雕漆廠就是個工藝品廠,出口訂單不計其數,大家忙着生產。雕漆成了產品,不是作品;雕漆被做成工業品,而不是藝術品。”在雕漆最“繁榮”時,文乾剛就已經預見到了以後的衰落,“我越來越認識到雕漆做普通商品是沒有出路的。”文乾剛當時就提出來雕漆發展的三項原則。那時,文乾剛四十歲。
進入上世紀九十年代,市場果然風雲突變,北京雕漆廠的境遇急轉直下,“1995年以後,很多人都認爲這個雕漆行業絕對不能再幹了,因爲它養活不了自己,看不到任何希望,就連雕漆廠師傅的子女,也極少有再從事這個行業的。”
那時的文乾剛,依舊對雕漆充滿信心:“我退休前是雕漆廠的總工藝美術師,所以對於這個行業我覺得我有責任。要把這個雕漆接着做,不能斷了。”
現在,文乾剛有了自己的雕漆工作室,雕漆技藝也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
雕漆最終迴歸藝術,三十年前就開始思考雕漆發展方向的文乾剛,終於可以“心無旁騖,一門心思就是研究雕漆藝術的設計和製作”了。
“現在做雕漆工作室,早已不是爲了自己的生存,我所做的,是爲雕漆技藝的傳承。”文乾剛對記者說。
走近文乾剛
“做雕漆,沒有最好,只有更好。”
從二十歲開始接觸雕漆到現在,大師文乾剛在雕漆行業裏已經整整走過了五十春秋。
與記者面對面的這位大師,單看面容,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人想到,文乾剛已是整七十的人了。再看說話與動作,文乾剛更是不輸壯年。與記者交談數小時,文乾剛精神矍鑠,思路清晰。帶着記者在工作室裏參觀,還不時靈光閃現,拿起筆,趕到設計圖前“修枝剪葉”。
在文乾剛的雕漆工作室,藝術創作的環境很寬鬆,大家可以較爲隨意地安排自己的時間,不過大師自己,卻是每天早晨八點準點趕到工作室。文乾剛曾經說過:“我對藝術的熱愛超過一切。不發工資,給飯錢我幹。不給飯錢,自帶乾糧也幹。”
雕漆工作室二層的設計室裏,一整面牆上掛着幅設計圖——《居庸疊翠圖》,這是爲將來的非遺博物館準備的,已經修改了近一年,“雕漆迴歸藝術,現在做雕漆,總覺得剛做出來的不是最好的,還能更好。”文乾剛說。
除了潛心雕漆藝術,大師文乾剛現在還在專心帶徒,雕漆是門藝術,“對學徒的要求非常嚴格,不但需要具備一定的美術功底,最重要的是要踏實肯學,耐得住寂寞,不爲名利所動。”
文乾剛的徒弟裏,還有中國藝術研究院的博士研究生,這也是國內招收的第一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專業”博士生,這一切,都是爲了“雕漆技藝更美好的明天”。
鏈接
中國漆器,始於7500年前
漆器在中國的使用,有明確的考古發現:“浙江餘姚河姆渡遺址曾出土過一隻朱漆的木碗,埋在地下7500餘年。”
雕漆是中國傳統漆器的一種,在歷史上又被稱爲紅雕漆、剔紅等,明朝中後期才統稱雕漆。據目前僅存的一部歷史漆書,明代名漆工黃成著、楊明作註釋的《髹飾錄》記載:我國唐代已有“剔紅”的製作,刀法快利,古樸可賞。
雕漆曾是皇家宮廷工藝器物,橫跨唐、宋、元、明、清五個朝代,歷來具有崇高的社會地位和藝術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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