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父親永遠屬於故鄉。永遠屬於故鄉的梯田、密林、小路和火塘。
那天,我們去火車站接父親時,我問孩子,“還記得爺爺的樣子嗎?”“不記得了。”孩子回答。這怪不得孩子,從大山走出後,孩子難得看到一回爺爺。“那你去接爺爺,怎麼認?”“爺爺總是這樣。”孩子學了一個老鷹展翅的動作。
在老家,冬天火塘裏燒起旺火時,男人都敞着上衣烤火,彷彿不這樣,火就烤不上身。父親也如此,他蹲在火塘邊,把棉衣向兩旁展開如兩翼,讓火把胸膛烤得紅紅的。如果套改一句成語真可以叫做開懷暢“烤”。孩子小時候看到爺爺這個形象,就定格在腦子裏了。只是孩子不會知道這樣一個特定動作是不可能重現在都市此刻的初冬寒風中了。父親從車站裏很平常地走出來,一點也沒有老鷹展翅,不知孩子是否有些失望。
父親在家裏住下了。他極不習慣城裏人天亮了還睡覺。他和老家那個寨子裏的人都認爲,人要睡覺是因爲天黑了,不能做事了,睡覺是不得已而爲之,哪有大白天還困在牀上的道理。
沒有事的時候,父親就在小區裏走來走去。多山的故鄉縮小了,與這好有一比。但樓的峽谷沒有山的峽谷多彩,沒有水聲,沒有鳥鳴,.走在樓的峽谷裏無聊透了。
有一回,父親突破方言的隔閡,與樓下的一位城市老人實現了一次對話。 “你們認得到……”他響亮地報出了我的名字——“他說認不到你。”我下班回來的時候,父親對我說。
父親感到奇怪,這個小區比我們那寨子小多了。老家那大寨子,方圓幾十裏,哪家有幾個人,哪個叫啥名,大家都曉得的。可城裏,一個小區,就這樣陌生,比鄰而居,卻老死不相往來。
父親對此很是不滿。
一次我下班回來,突然聽到屋裏有笛聲響起。不成曲不成調的,卻響得很固執。不知父親從屋裏什麼角落翻到一支買了好多年的笛子。他就藉此製造音響,像是和城市的喧囂抗衡。父親從沒吹過笛子,可是,從那不成章法的音符中,我感受到了故鄉的流水、雞鳴,以及山風的吹拂。城市的汽車、火車、輪船以及工廠汽笛的喧囂倒遠遠地飄去了。“短笛無腔信口吹”刻畫的是鄉下牧歸的孩童,拿這句詩來概括跟前的事情顯然不行,但怎樣理解父親呢?
省城的熱全國有名,夏日裏猶如蒸籠。父親受不了這樣的熱,慨嘆着:“這個城裏,咋這麼熱,不是人過的日子。”開始讓他睡在一間小屋裏,那裏不太透風。後來,他搬到陽臺上,總算好受了一些,但是有蚊子。我給薰蚊香,父親卻不以爲然。“沒有蚊子,沒有蚊子。”他堅決地說。與寨子裏比,這幾個蚊子,對父親來說是可以忽略不計的。他感嘆道:“城裏還是有好的地方,蚊子少。”
熱浪襲人銳不可當的時候,父親尤其懷念他守護過的一片山林。那是在一座高坡上,林木非常茂密,終年綠色。夏季最熱的日子,也有徐徐涼風和鳥語啁啾。林子裏,還有一股涼得沁人骨頭的山泉,有了那汩汩流淌的水聲,什麼酷暑都不會近前的。無論如何,父親要回山寨去了。城市這塊土壤不適合他,他的背景是故鄉這幅風俗畫。父親和故鄉是誰也剝離不開的。畫裏少了他這個人物或者他少了那個背景,都是不和諧的。
沒辦法,我只好給他訂了張回家的臥鋪票。父親第一次坐上了臥鋪;我猜,不到天黑他肯定是不會在臥鋪上躺下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