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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譚端午有一天應邀去“呼嘯山莊”參加一個聚會。“呼嘯山莊”是鶴浦他一個朋友建的別墅,有舊文人理想的陳守仁以極低的價格從江邊的漁民手裏買下了大片宅基地,鑿池引水,蓋樓圈地,養花種菜,呼朋喚友。晚上,譚端午和陳守仁侄女綠珠被遠處的漁火吸引,慢慢走到河邊。綠珠興致勃勃:可以從漁民手裏買點活魚,說不定還有螃蟹呢!
河水發出刺鼻的臭味,他們最終抵達的地方是一個巨大的垃圾填埋場。就在長江堤壩的南岸,垃圾堆成了山,一眼望不到邊。
這是格非的長篇小說《春盡江南》裏的一幕場景。作家不動聲色的描繪令人心顫,想象與現實天壤之別。有更精彩的、更富有象徵意義的敘述還在後面——“離他們不遠的堤壩下,是一個用垃圾圍成的場院,裏面有一家小吃店。幾個垃圾清運工正在露天圍桌而坐,大聲地說着話,喝着啤酒。”有想法的女子綠珠很沮喪,他們都比她過得快樂。
垃圾山,化工廠的排氣,霧霾……被污染了的自然環境如此的觸目驚心,也許是因爲格非出色的文學語言。顯然,作家對於他的人物生活的環境有着自己的主觀的清醒認識。綠地,鮮花,春天的氣息……這些殘留着的美好自然,格非不吝嗇每一處精心的描寫。美與醜之間就此形成巨大的張力,無奈感與荒誕感都是如此的強烈。
人物呢?曾是詩人的端午在地方誌上班,混工資混時間,他願做一個觀察者,而不願對現實有抵抗。就連老婆家玉訓斥兒子,他都不予加入,每次都偷偷溜出家門。端午細膩而虛無,一個沒用的男人。詩歌在這個時代是沒有用的東西。但是就是它,會突然使我們熱淚盈眶。對於變態了的功利心與因慾望而起的焦慮,或許,就是像詩歌那樣最沒用的東西能夠使我們正常起來。家玉是一個律師,在律師事務所搏命,她是端午的反面,她“一步也不要拉下”,家裏靠她買房買車,兒子送名牌學校。但是,最後,她因肺癌而死去,“提早出局”。小說寫得最驚心動魄的,是家玉罵兒子不用功、不理解母親的歇斯底里,是兒子若若的可憐,是每一次家庭戰爭的起爆與平息。環境或許在毀滅人,但是人也正在毀滅自己。瘋狂與焦慮,那麼,死亡似乎是必然的結局了。家玉也是一個失敗者,不是因爲她“提早出局”,而是因爲她爲所得到的一切付出了太多太重的代價。她的律師事務所同事說她不行,因爲她讀宗卷會流眼淚!強硬,是要放棄一切柔軟的。或許,徹底的不正常,你才能成爲所謂的成功者。
因爲端午的一個疏忽,他家出租的別墅房子收不回來了,作爲律師的家玉竟然鬥不過一個不講理的女人。邪惡竟然可以冠冕堂皇,以惡對惡才解決問題。
家玉的悲劇不僅僅是她做律師還會感情用事,還在於她的不自量力。她可以自學奧數、華數和概率,然後再教兒子,但她不能夠通過努力來控制一切。即使把兒子送進劍橋,她的心靈仍然是空虛的。她是慾望時代的一個犧牲者。
“綠珠一直在滔滔不絕”,她對新鮮事物感興趣。“端午只是靜靜地聽着”,“在他看來,都沒有什麼新鮮的東西。所有的地方,都在被複製成同一個地方。當然,所有的人也都在變成同一個人。”——小說裏的這段議論,真是精闢。
揪心,沉痛,憂慮,爲這本小說拍案叫好的同時,又獻出很多的感情能量。在一次接受某雜誌的採訪時,格非說:“看到我們這個世界空氣被污染、人的道德廉恥心也被污染,我肯定是會憂慮的。這個是從古至今中國知識分子、文人、士大夫的最好品質——憂患意識。也許他們不一定能指出某種出路,但是他們描述和記錄這個社會,表達他們的憂患,而只有真正瞭解這個社會的真相,你我表達出來的樂觀纔是有價值的。”
沒有對時代的憂慮,沒有對人心的悲憫,怎麼能稱作是一個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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