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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70年代初,我到大興安嶺敖魯古雅體驗生活,與那裏生活的鄂溫克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還目睹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激戰——
初冬時節,皚皚白雪覆蓋了大興安嶺北坡,雪霧籠罩了漫山遍野的浩瀚林海。我來到大興安嶺兩個月,還沒有到嶺北的古蓮去看看,傳說那裏是雪的故鄉。我請求老獵人拉基米帶我去,拉基米欣然應允。
我和拉基米上路了。他爲了我們行程的安全,特意帶上他的獵槍和他心愛的八條獵狗。
我倆在沒膝深的雪海里走了一天,待天要黑下來時,來到了額爾古納河上游。我們剛要過河,就聽到不遠處的灌木叢中傳來了動物奔跑的聲音,緊接着就躥出一頭兇猛的野豬來。那碩大的野豬,全身黑乎乎的,如同一個大鐵塊,它仰着頭,張着大嘴,露着一對又長又尖的獠牙,不斷地吧唧着大嘴巴,向四周張望。我早就聽說,在森林裏,有“一豬二熊三老虎”之說,碰到野豬有時比遇上老虎還要可怕。野豬性情兇狠,脾氣暴躁,它仗着那副能掘開凍土的銳利獠牙,敢和虎豹周旋,還帶有一股魯莽的蠻勁,令人生畏。特別是秋後的孤豬,更難對付,由於身上發癢,它總用松樹幹摩擦身體止癢,結果身上沾滿了松樹油,在沙土地裏打上幾個滾後,渾身上下就結下厚厚一層刀槍不入的“盔甲”,這種野豬很難對付。
拉基米看見野豬突然出現,一貫少有表情的剛毅嘴角也不由地抽動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原樣。他迅速審視好地形,不想同野豬衝突,因爲獵犬要和野豬廝殺起來,難免要出現兩敗俱傷、慘不忍睹的場面,他要想辦法避免。於是,他吹起了口哨,八條獵狗得到指令,一下子趴在雪地裏。他又用手壓一下我的頭,我也會意地趴下。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我的心還沒有平靜下來。突然有一條獵狗失去了耐性,向着野豬發出了挑戰的長吠。那野豬聞聲忽地一下向獵狗衝來。拉基米見躲避不開,只好再次吹起了口哨。“嘟”的一聲,八條獵狗如同離弦的箭一樣飛似地向野豬衝去,把野豬團團圍住。雙方對峙嘶吼了一陣後,拉基米又是一聲口哨,獵狗迅速向後撤開。只聽“叭叭”兩聲槍響。野豬紋絲未動。我知道這是拉基米的計策,這兩槍不是爲了打野豬,而是爲了給獵狗助威。槍聲過後,野豬顯然被激怒了,它怒瞪着發紅的眼睛,嘴裏不斷地向外甩着泡沫。這是野豬發難的一招,據說那白色泡沫如果甩到人或動物身上,甩哪兒爛哪兒。見野豬又吼叫着撲來,八條獵狗又衝上去,圍住野豬在雪地裏打轉。大約有兩袋煙的工夫,野豬被八條獵狗拖得呼呼地喘着粗氣,動作節奏慢了。拉基米見消耗戰已見成效,向我揮了揮手,“咱倆趕快過河甩開野豬”。當我們來到河套地時,朝遠處山坡望去,仍是激戰未酣。野豬和獵狗們不斷變化着進攻的姿勢,一會兒向前衝,一會兒原地不動,它們的爪踢在雪地上,攪起了一團團輕煙,雪霧飛揚。拉基米連吹了兩聲口哨,獵狗們急速地拋下野豬向哨聲跑來。拉基米對我說:“那畜生累得跑不動了,追不上來了。”他的話音未落,那頭野豬就像發瘋似地追趕過來,嘴裏仍在不屈不撓地怒吼。拉基米只好再次吹起口哨,獵狗又將野豬重新圍住。拉基米知道,這回是冤家路窄,野豬不會善罷甘休了。他連吹了三聲口哨,羣狗聞聲後一齊衝向野豬。一條帶有黃色花紋的獵狗首當其衝地向野豬的頭部迎面撲去,只見野豬猛甩了一下它那肥碩的腦袋,花狗就被拋出十幾米遠,狗的肚子立刻被野豬半尺長的白色獠牙豁開,直聽花狗一聲慘叫,落在雪地裏。
狗是獵民的生命,拉基米憤怒了。爲了保護愛犬不再繼續受傷,他不得不與野豬開戰,否則,剩下的七條狗也要和小花狗同樣的命運。“嘟”的一聲,他吹起了口哨,七條狗立即散開。他屏住呼吸,端穩獵槍瞄準野豬的眼睛開火。隨着“砰”的一聲槍響,野豬的眼眶裏馬上涌出一團鮮血,它迷失了方向,在雪地裏打着轉,可是它還不死心,張牙舞爪地吼着要向前撲。拉基米只好跑過去,照着正在吼叫的野豬嘴裏連放幾槍,野豬終於搖搖晃晃地倒在地上。
拉基米來到了花狗旁,他小心清理着花狗露出體外的腸子,腸子已經凍僵變脆,稍微用力就能折斷。拉基米小心翼翼,費了很大勁才把已經凍僵的腸子輕輕送回花狗的腹腔,然後又用積雪精心地洗去了花狗身上的污血,用手指細心梳理狗的皮毛,就地挖了一個雪坑,把花狗用雪埋上。葬完花狗,拉基米還不肯離去,坐在雪地上,從兜裏掏出煙盒來。這是用樺樹皮做成的手掌大小的盛煙器,裏面裝的是煙末。這種煙是鄂溫克人特製的煙末,是用松枝燒成的白灰和上等的菸草絲混合而成。煙癮一來,把煙末抹在牙縫間,向裏吸氣,那菸草的香味就進入了口腔。這是鄂溫克人特有的吸菸方式,大概與森林防火有關。拉基米坐在雪地上,一聲不響,不斷往嘴裏抹着煙末,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他的痛苦。他對狗的感情甚至超出人與人之間的感情,這是他多年狩獵生活與獵狗結下的情誼。這情景很自然令人想起當地流傳的一句話“上陣父子兵,打獵狗和鷹”。
月亮已經爬上半山腰,寒風刺骨,拉基米終於說了話,“我們還得趕十多裏山路,得吃點東西”。說話間他抽出長靴裏的腰刀,挑開野豬的胸膛。雖然野豬的四蹄已經凍得硬邦邦,可胸膛還存有熱氣。拉基米拿出缸子,舀了大半缸膛血喝下去,又爲我舀了一缸。我一天沒進食水,已經餓得頭暈眼花,也顧不得有什麼血腥味,一飲而盡。喝完血,我們又吃了一塊野豬肝。一缸血和幾塊鮮肝落肚後,頓時感到身上有了熱氣和力氣,身體也變得輕鬆起來。呼吸着山林夜晚清新的空氣,我情不自禁地學起獵民“喊山”,對着羣山大喊起來。這喊聲,發泄出我一天的疲勞、緊張和鬱悶;這喊聲帶着我對生命的崇敬、對這片淨土的渴望,喊聲迴盪在遼闊的雪野裏,漸漸消失在暮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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